在德國兩年,歐陽自遠的心境愉悅、淡定,他的研究出現從未有過的深入與高效。
倘若說中國文化和月亮與酒的關係極為密切,德國文化則與森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德國冬天不冷,夏日不熱,草兒全年碧綠。無論走到哪裏,滿眼蓊鬱,都是無邊的橡樹、山毛櫸、落葉鬆和雲杉。鳥鳴流囀,氣韻深厚,白雲在空,星光燦爛。整個國土幽靜如一首臥著的潛流於春天的詩,美麗如一幅立起來的關於秋天的油畫。
在這樣的國土上,不產生海涅、歌德這樣的詩人,不誕生貝多芬、瓦格納這樣的音樂家,不奉獻出黑格爾、馬克思、費爾巴哈、尼采、韋伯這樣的思想家,就像碧水裏沒有魚翔、長空裏沒有雁陣一樣不可能。
有時做試驗、寫東西有些倦了,歐陽自遠便去林間小徑上走走。在大自然的百種吟唱、千種聲響之中,歐陽自遠感覺一片遺世獨立的寧靜,又在這寧靜中,仿佛聽到了這些偉大靈魂的竊竊私語。有時去研究所加班,淩晨兩三點鍾回來,得翻過一座小山,歐陽自遠沒有半點忐忑感,有的隻是一種人被無邊天籟所包容,又如宇航員處在失重條件下,身體在無邊天籟裏飄浮的感覺……
研究所在一個小城裏。德國所有的小城,幾乎沒有例外地都有博物館、書店、畫廊,都有生氣蓬勃的小街,街上隨處可見令人眼光一跳的噴泉、雕塑與小品,走上三五步,總有一家門口簇擁著鮮花的咖啡店或是小酒吧,裏麵常常坐著話題與心靈一樣自由的科學家和大學生們。
小城裏還有讓歐陽自遠百聽不厭、常聽常新的來自中古教堂的鍾聲,這鍾聲聽起來雄健、沉厚,仿佛是在昭示著一度失陷於法西斯泥淖後的德意誌民族再做一次悲壯的理性突圍。
在這樣的氛圍裏,國內學術界常見的浮躁,一種幾乎恨不能早上開題晚上就能獲獎的急功近利,像躲去泥穴裏過冬的蟲子,再也飛不起來;而沉靜,沉靜下如靜水深流般的活力與新鮮,成了生活的主調。
在如是的環境裏,不見學術外的糾扯,沒有無原則的內耗,德國同行們一個個誠實、踏實,非常嚴謹,有很強烈的責任心。
歐陽自遠的課題項目主要是測試吉林隕石的宇宙成因核素,需要做一係列的實驗,一個月才能測完一個樣品,得一個樣品接一個樣品測,一個人不可能周全。從資深的教授,到年輕的操作員,沒有人會推諉或是拒絕,他們那種全身心的投入,有時能讓歐陽自遠有喧賓奪主之感。他們臉上關切、親切的神情的自然流露,還不是中國人習慣性說的友情這個層次,而是來自人類科學界共同麵對大自然時的一種情同手足……
在德國的兩年裏,除如期完成了課題的研究,歐陽自遠還充分利用馬普學會裏學科齊全、設備先進、資料豐富、高手如雲的條件,將自己以往十幾個寒暑、幾千個晝夜裏,在太空研究領域裏嘔心瀝血、左奔右突的探索與認識,形成了文字。
研究所的複印紙是隨便用的,歐陽自遠在複印紙上用黑筆打好五百字的方格,然後墊在另外一張白紙的下麵,就在上麵的白紙上寫。一天晚上可以寫十幾頁,第二天上班時再複印出來。一天攢一點,一部有兩塊磚頭厚、總計有70萬字左右的手稿,就這樣壓在了歐陽自遠的案頭。
這部名為《天體化學》的書稿,是歐陽自遠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
天體化學是一門十分年輕的科學,它是地學、天文學和空間科學三大自然科學分支的雜交產物,在20世紀40年代開始萌芽,到60年代末阿波羅登月飛行,特別是對太陽係在認識的廣度和深度及資料的積累上有了飛躍的發展,天體化學才脫穎而出。因此,這本書也可以說是我國天體化學的開山之作。這本書是在係統綜合了我國天體化學研究成果以及現代科學技術對天體的化學成分與化學演化最新研究進展的基礎上撰寫的,既有自己多年來獨有的研究成果,又論述了國際天體化學各主要領域的現狀和成就。
《天體化學》在1989年由科學出版社出版後,獲得了天體化學界的一片喝彩,國際上許多著名同行認為:“在西方還沒有一本在廣度和權威方麵可以與之媲美的著作出版。”在國內,該書獲得1990年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獎一等獎。
結束對德國的訪問後,歐陽自遠又先後到蘇聯進行訪問,同蘇聯的同行研究月球、金星、火星;到英國、日本訪問,分別與伯明翰大學、劍橋大學、東京大學宇宙線研究所合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