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是每一隻鳥都會唱出這樣好聽的歌(1 / 2)

董橋我深信不論中文不論英文,文詞清淡可讀最是關鍵。然後是說故事的本領。年輕的時候我效顰,很高眉,認定文章須學、須識、須情。歲數大了漸漸看出“故事”才是文章的命脈。有了學問有了見識有了真情,沒有說故事的本領文章活不下去。閱世一深,處處是“事”,順手一拈,盡得風流,那是境界!我讀遍毛姆的作品,“我”字擺進去的都好看;沒有“我”字的長篇短篇都遜色。

丁尼生1869年12月22日寫給詩人作家貝湼特的信,內容大致是,謝謝貝湼特的樂譜和詩評,說不是每一隻鳥都會唱出這樣好聽的歌。

上星期英國朋友替我找到丁尼生三本詩集,1827年、1830年和1833年的初版,著名書籍裝幀家利維耶舊皮裝幀,深綠燙金色花紋,三本合裝在黑皮金字書盒中。每本詩集裏都珍存一封丁尼生真跡手劄,第一本裏的那封寫給厄特裏教士,說星期天晚上起程去多佛爾,星期一上午10點45分過多佛爾海峽,暫時避開不去巴黎,怕遇上騷亂,轉往布魯塞爾。其中有一封是1869年6月12日寫的,巴黎正在舉行大選,群眾上街遊行爭取共和政體。我聽說厄特裏一生愛山,到處遊山看山,跟丁尼生結伴去過瑞士玩了一個月,山上路人看到詩人跪在地上,俯身觀賞野花叢中一隻蜻蜓,高聲大叫說他隔著蜻蜓的雙翼看得到花的顏色,一朵阿爾卑斯山玫瑰。

夾在第二本裏的那封信寫給替丁尼生出書的出版社,短短一句話,吩咐出版社讓厄特裏教士隨便挑走詩人的書,要多少給多少。簽名底下日期是1869年12月2日。第三本裏珍存的是同年12月22日的信,寫給詩人作家貝湼特,也很短,謝謝貝湼特的樂譜和詩評,說不是每一隻鳥都會唱出這樣好聽的歌。這三封手劄裏,寫給厄特裏的那封連信封都保存了,貼著一個便士郵票,教士地址在

Streatham Common,我旅居英倫那幾年住過那一區附近,搭火車天天經過,是個老鄉鎮,綠蔭怡人,整天懶洋洋,連火車站月台上的鳥膽子好像都比別處的鳥大,不避人。奇怪,1827年那本丁尼生昆仲詩集書後貼了一張對折手稿,寫明是丁尼生沒有發表過的詩,共五節。字跡纖秀,英國朋友說不像丁尼生筆跡,我看也不像。這三本書裏夾著的三封手劄《丁尼生書信集》裏都收錄,那五節未發表的詩倒是待考了,要慢慢翻查丁尼生傳記材料,也許拚得出頭緒。

我今年六十八,獵書獵字獵句獵了大半輩子,偶然獵得這樣一盒老書幾頁舊信,依然高興得不得了。小時候家裏大人帶我去一家破廟探望一位江浙老和尚,都說老和尚相術高明,隨便批兩句嚇得倒一眾信徒。那天他摸摸我的頭說:“十七歲出外漂泊,二十三歲與字與書結緣,一生不渝,旁的枝枝葉葉盡是造化,不必多說!”大人們半信半疑,半喜半憂,溜到嘴邊的一句話隻好吞下肚子裏去:“靠字靠書,這孩子將來愁不愁衣食?”羅素說他兩歲那年家中大人教他讀詩,對著一堆客人他背得出丁尼生的兩行詩。我是抗日嬰兒,生下來逃難逃不停,拖到六歲才背得出那首“床前明月光”。總之過完十七歲生日,我真的漂洋到台灣讀書,畢了業顛顛簸簸住過許多陌生的地方,沒有一天離開過字與書。二十三歲在新加坡牛車水一家破舊陰暗的書店裏淘到一函線裝《夢溪筆談》,我高興得兩眼泛淚,“是宋版書嗎?”朋友嚇一跳。“是清末民初的版本。”我說。多年後在倫敦買到第一本狄更斯殘破的初版我也想哭。

廟裏老和尚不點破我也推算得出此生毫不長進。惟其不長進,這幾十年裏我才摸不著天多高地多厚地寫得出幾十本書:

心中學問越小,筆下膽子越大。美國幽默作家羅伯特·本奇利說,他寫作寫了十五年才發現他根本毫無寫作天分:“可惜我已經太有名了,沒辦法封筆。”他家三代人都出了作家,孫子彼得寫《大白鯊》拍成電影紅得不得了。老本奇利當過演員也寫過戲劇評論,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給《生活》雜誌和《紐約客》寫劇評叫好又叫座。我連改行寫劇評都太晚了,當演員也休想,太老了。隻好盡量守本分,拚命看書拚命玩書也拚命丟書:

看不下去的書越來越多;看得下去的書大半是老書。老書已然好玩,配上老裝幀老得典雅老得氣派,那是玩不厭的。喬伊斯《尤利西斯》1930年巴黎莎士比亞書店印得大方,水藍色封麵反白字,怕弄髒,英國舊書商替我找裝幀店做了個布麵書盒貼一塊燙金字的紅皮,妥當極了。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28年翡冷翠出版,1000本裏編號330,勞倫斯簽名,也供養在後配的書盒裏,東京那位舊書商,包了好幾層牛皮紙送到我家來。英國有個老前輩,許多年前去法國拜訪毛姆,他說毛姆家的藏書又多又整齊又體麵,毛姆坐在書房裏抽雪茄,皺起眉頭說他看書看老了也看累了,遠遠瞄著一排排的書脊隻想偷笑:“都安好,心裏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