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姥姥語錄(1 / 3)

倪萍一個隻剩下一顆牙的人還說“笑掉大牙”,多可笑呀。

寫本《姥姥語錄》是姥姥生前我倆就說定了的。

記得第一次跟姥姥說這事的時候,她那個隻剩下一顆牙的嘴笑得都流出了哈喇子:“人家毛主席說的話才能叫語錄,我一個大字不識的老婆子說的些沒用的話還敢叫語錄,那不叫人笑掉大牙?”

躺在姥姥床上的我也笑翻了。你想嘛,一個隻剩下一顆牙的人還說“笑掉大牙”,多可笑呀。

我跟姥姥商量:“是現在寫,還是……”

姥姥接話可快了:“等我死了再寫吧,反正丟人我也不知道了。光著腚推磨,轉著圈丟人,你自己丟去吧,反正你臉皮也厚。”“你可別後悔呀老太太,你是作者之一,咱倆聯合出版。劉鴻卿、倪萍,我把你大名寫在前頭,稿費咱倆各一半兒。”

姥姥眼睛一亮。

想起十四年前寫《日子》那會兒,姥姥陪在我身邊,我坐著寫,她站著翻,我寫一張她翻一頁,可憐的姥姥翻半天也不知道我都寫了些啥,偶爾給她念一段,她還常常製止:“別為我耽誤那些工夫了。起早貪黑地寫能掙多少錢?”“一本書二十二塊。”“那還真不上算,寫這麼些個字才二十二塊,連個工夫錢都掙不回。不上算,不上算……”

嗚,姥姥以為我一共才掙二十二塊呢!

隻剩一顆牙的姥姥憂傷地望著窗外:“咳,俺這陣兒要錢可是一點用也沒有了。天黑了,俺得走嘍,俺那個地方一分錢也不用花……”姥姥知道自己要走了。

前年,活了九十九歲的姥姥真的走了,我的天也黑了。

姥姥是我家的一杆秤,遇到啥事上姥姥的秤上稱一稱,半斤八兩所差無幾。

姥姥走了,留下了秤。

姥姥的秤有兩杆,大秤、小秤。她的大秤是人人都可以稱的,叫公家的秤,是以大多數人的利益和公平為準星的,小秤是自家的秤。大秤、小秤的秤砣分量相差很大。

我也曾讓她秤過《姥姥語錄》,姥姥說:“上大秤稱也就二兩吧,咱家的秤能稱個十兩八兩的。”

在姥姥的眼裏,家裏多大的事上了公家的秤都是很輕的分量。姥姥說得真準,現如今圖書市場那麼繁榮,好書有的是,一本小畫書真的也就二兩吧。但我還是拿起筆寫了,因為姥姥語錄得張貼出去。

姥姥的語錄當真那麼需要讓外人看看嗎?列出三十個題目後我也茫然了。真像姥姥說的那樣,字裏字外都是些“人人都明白的理兒,家家都遇上過的事兒”,有必要再嘮叨嗎?

稿紙放在桌子上,每天該忙啥忙啥。怪了,常常是忙完了該忙的事就身不由己坐到桌前往稿紙上寫字。幾天下來,滿紙寫的都是姥姥的語錄。

這些蘿卜白菜的理兒,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我怎麼那麼念念不忘呀?是我老了吧?是我跟不上這個時代了吧?可是認識姥姥的人,熟悉我的朋友見了我總是問起姥姥,提起姥姥語錄。

敬一丹每回見了我一定有一句話是不忘的:“姥姥還好吧?”隻是一年比一年問的語氣遲緩。

去年主持人“六十年六十人”在浙江頒獎,她又問:“姥姥……還……好嗎?”我說:“不好,走了。”一丹說她始終不敢問,是因為姥姥快一百歲了,問候都得小心翼翼。

中午吃飯,張越、岩鬆、一丹我們坐一桌,又說起了姥姥,說得一丹大眼睛嘩嘩地流淚,其實我們說的也都是些白菜蘿卜的事。張越說“三八”百年慶典,她就想請姥姥這樣一位普通百姓做嘉賓,我心想,如果姥姥在,她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拿到全國觀眾麵前,不就真成了姥姥說的讓觀眾“笑掉大牙”了嗎?姥姥說:“人最值錢的就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個分量你往大秤上站站試試?那個秤砣動都不動。”

白岩鬆也是。去年我和他去上海參加《南方周末》二十五周年慶,回來的飛機上我們又說起姥姥。一路的飛行,一路的姥姥。飛機落地了,姥姥還在我倆的嘴邊掛著。

岩鬆說:“有學曆的人,不一定有文化;沒學曆的人,不一定沒文化。”臨說再見,他還囑咐我:“倪姐,快寫寫姥姥吧,我們需要姥姥的精神。”

我咬著牙不寫姥姥。

隨著姥姥的遠去,我充盈的淚水逐漸往心裏流淌的時候,想念灌滿了我的靈魂,我開始尋找姥姥。家裏每一個角落、每一樣東西都是我們和姥姥一同擁有的,現在這個人不在了,我找不到了。

可是冥冥之中,姥姥又無處不在。

我知道,我是一直不敢找!我知道,還用找嗎?姥姥一直都在我心裏,在我的靈魂裏。不用想念,姥姥沒死,走了的隻是那個軀體。

我開始和姥姥說話了。

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

姥姥說:“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

姥姥走的那年春節我還跟她說:“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勁,怎麼著咱們也得混個百歲老人。”

姥姥說:“有些事能使使勁,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勁了,天黑了,誰也擋不住嘍!”

“姥姥,你怕死嗎?”

“是個人就沒有不怕死的。”

“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夠本兒了。”

“孩子你記住,人說話,一半兒是用嘴說,一半兒是用心說。用嘴說的話你倒著聽就行了,用心說的話才是真的。”

“哈哈,老太太,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半輩子假話呀?”

“也不能這麼說。你想啊,說話是不是給別人聽的?哪有自己對自己說的?給別人聽的話就得先替別人想,人家願不願意聽,聽了難不難受、高不高興。這一來二去,你的話就變了一半兒了。你看見人家臉上有個黑點,你不用直說。人家自己的臉,不比你更清楚嗎?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說,你就先說自己臉上也有個黑點,人家聽了心裏就好受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