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娘溪裏水綠幽幽的,清澈見底,紅顏色綠顏色白顏色的魚兒悠然自得地遊弋,和人一樣安享波瀾不驚的日子。
溪畔那片金黃的稻菽,在晚霞映照之下燦爛輝煌。沉甸甸的稻穗顆粒飽滿。散發出稻花香氣。
爺爺就屈著腰蹲在田埂上,看看快要垂地的稻穗,又看看天,忍不住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該收了,該收了……”
三丈之外的水溝邊,父親執著鋤把在清理溝口上的雜物,讓涓涓細流更快地流進田裏。他穿件白背心,腰間紮條白汗巾,不時拿起汗巾揩揩臉上的汗。“爺老子,是該收了,在等鄉政府的消息哩……”
父親話是衝爺爺說的,穿件對襟褂青襯衣的爺爺臉上露出不信的意味來,不過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得身後村落裏驀地傳出震天響的鞭炮聲,瓦藍的天空也顫抖起來了,地皮也彈跳起來,那燦爛金黃的稻穗也受到驚嚇,嘩地掉下不少。
溪裏的魚兒噗地鑽出水麵,躍到半空張望一下,又沒入水裏。
父親看見爺爺張開的嘴巴像一個黑洞地驚訝,有些瞘的眼睛睜大了一線,不由躬起腰循著爺爺的視線看去──從村落青石板路飛跑來一赤著上身曬得幾分黝黑的孩童,邊跑邊笑邊揮手。
孩童跑到父親跟前,鞭炮聲也止住了,孩童的聲音於是很清晰響亮:“爹,爺,快……快回……來……來客了!
立即,螺般旋轉回去,又朝村落裏奔去,像一支黑色的箭射入那一片墨綠之中。
神色已然激動的父親已邁開了步子,不過隨即想起田埂上的爺爺,他剛要回過頭,卻聽得耳邊虎虎生風──爺爺已擦肩而過,草鞋裹著的腳板不停地甩開,伴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息。
兩人急匆匆趕到村裏土路下的那幢五柱四扇的大木屋前,看到屋前停了一台手扶拖拉機,一地的花花綠綠,一地的看熱鬧的村人。那黝黑的孩童正站在屋前眉笑眼開地給眾人講解什麼。父親腦裏的亮點一下子擴大,此時聽得前頭的爺爺竟一下子跳了三尺高,顫巍巍地大笑一聲:“哈!是我老三回來了哈!……”因興奮失控,爺爺落地時一屁服頓在地上,卻笑得十分得意。
這就是當年三伯參軍後第一次回鄉探鄉的情景。父親記得清楚,三伯是1949年初參加征糧工作隊去當兵的。爺爺當時的心情很複雜,他生了4個兒子1個女兒,希望他們都平平安安過一世。國民政府時期,幾乎隔了兩年要抽壯丁,爺爺卻憑著做甲長的關係疏通成功地保住了全家的完整。雖說要解放了,可保不準能太平多久。當兵還是拿命吃糧啊。可兒大不由爺娘。三伯走後,爺爺失神了許多天,尤其後來聽區公所幹事說三伯他們去抗美援朝上戰場了,爺爺更蔫了不少勁。這幾年見老得也快,未入花甲便白了胡須。
三伯是在區裏鄉裏領導陪同下回來的,那台老式手扶拖拉機機頭還綁了一條紅綢。區鄉領導和爺爺握手褒獎了一番才離去,爺爺這才定晴看坐在堂屋一角的三伯,卻又吃了一驚,因為三伯穿的新軍裝沒有紅標,軍帽也沒有五角星。父親在一旁告訴他:三伯已從部隊轉業,到廣西省會南寧當官了!
當時三伯是以營職幹部轉業。似乎是當了單位的股長。三伯榮光煥發,英氣逼人。出於謙虛和軍人作風,他很少說自己,多問家裏這些年情況。在爺爺奶奶一再追問下,他才說了在朝鮮戰場上九死一生的經曆。事實上爺爺和奶奶早已隱約聽說過——和三伯一道當兵上過朝鮮戰場的鄰村的陳陽平是去年退伍回來的,他和三伯曾一起一個在戰壕裏被敵機轟炸。
那個盛夏之夜,一撥又一撥串門的鄉親擠破了門檻。而且一直延續到六天後三伯離開,三伯跟爺爺還去唐氏祠堂拜了祖宗。爺爺一家老小,當時已達十二人之多。父親母親已生下了大哥——也就是那曬得黝黑的孩童。大伯大伯娘和二伯二伯娘都各生了一個女兒。嫁在鄰村的姑姑姑父也帶著孩子連夜趕回來了。家裏熱鬧非凡,整個村子熱鬧非凡。到雞唱頭遍,三伯才進他房間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