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霆光刺破夜幕,於樹冠炸開了花,瞬的化作重重雷影蜿蜒交疊,隻映的虯枝橫椏有如鬼魅,森然可怖。明暗錯雜間林中隱約現得一人,亂發蓬麵,衣衫濕盡,胡走亂行,好不狼狽,但聽他口中徐徐喚道:“爹……你在哪裏……”聲聲含怨,如鯁在喉。
雷聲轟隆,豪雨如注,那人突地駐了步子,舉首怔怔望向遠方,神色乏木,浪蕩無光。忽而,他眸中倏地幻出幾絲虹彩,隨即發力,向前奔去。曲徑泥濘,蹌踉蹣跚,腳下端的一滑,徑自摔將在地,那人掙紮起身,又複疾行,渾不覺濁流騰身,淋寒遍體。猛然一道霆雷掠過,他竟已然消失。
燭火搖曳,淒迷離亂,融融熒光透過桌緣的孔洞於青石黑磚上投下數縷斑駁的倩影。一隻破舊的瓷碗靜靜置於其上,內裏似盛著幾多褐色的湯藥。屋門輕推,一人快步行至桌前,自懷中掏出一隻琥珀色的小瓶,手腕輕抖,幾滴翠綠的液體緩緩滴入碗內。那人伸手將它捧起,微微搖晃,隨即出了屋去。
一股苦辛灼熱的湯水徑自灌進嘴內,玉龍陡然一驚,猛地坐起身來,腦中疼痛欲裂,頓覺天暈地旋,隨即又複倒在床上。平息良久,才覺略有好轉,他漸漸睜開眼目,卻見那白頭老嫗手捧一隻破碗坐在旁側,俯首直視,麵色凝重。那老婦見玉龍醒轉,繼將雙手一送道:“把它喝了……”
湯藥入口,腥鹹衝鼻,隻叫那玉龍百味雜沉,幾欲作嘔,苦不堪言,待到喝下肚去,已是一身冷汗。老嫗見狀,麵色稍解,又道:“好了,你且躺下,繼續休息吧!”
玉龍頗是不解,問道:“婆婆,我怎會身在此處?”
那老嫗伸手扶他臥下,命道:“有甚麼話明天再說!”言罷,隨手執起一旁的油燈,轉身出了房間。
晨光柔媚,雨露初濃,空中猶是泥土的芬芳;空山清杳,古刹寧謐,四下皆是木草的蔥蘢。老嫗慢慢焚起一束香燭,衝著殿中石台上首的觀音法像,雙掌合十,眼目微閉,誠心跪拜。待她起身,卻見玉龍已立在旁側,遂喚道:“來,給菩薩上柱香。”
玉龍依言而作,敬上香燭,俯首叩拜,但聽那老嫗緩緩吟道:“猗歟大士,誓願難宣,悲運同體,慈起無緣。尋聲救苦,隨類逐形,普現色身,遍情無情……”
煙雲四溢,檀香沁人,玉龍徐徐抬起頭,正待向老嫗相詢,其竟已不見了,旋即起身。一聲輕咳自神像後隱隱傳來,玉龍聞聲悄然尋去,卻見她手持燈盞,蹲坐在地,麵前是一隻巨大的石鼓。
那老嫗伸手將油燈燃了,仔細用鐵簽挑弄著燈芯,繼而緩緩抬起手臂,腕子稍傾,盞緣立斜,燈油順勢滴進石鼓之內。玉龍見狀,甚是詫異,快步走上前去,欲要看個仔細。但見那鼓中似有一物,周體渾圓,澤亮黝黑,大小若盤,徒是蹊蹺。
燈油延石壁徐徐流下,漸地積聚成堆。忽而,那圓盤陡然一躍,倏地伸出八隻手爪,飛速向前爬去。再看那廝:周身硬刺,頭尾赤毛,遍生複目,猶帶巨螯,辨得真切,竟是一隻體型駭人的黑蛛!玉龍不禁脫口驚呼,白頭老嫗卻似未有察覺,徒是注目盯著石鼓。隻見那黑蛛快步爬至石壁邊側,揚螯收爪,開額伸觸,貪婪的食起燈油來。
“若不是蛛兒,當下你或許已經沒命了!”老嫗忽的冷冷言道,雙目仍是盯住黑蛛不放。
“蛛兒?”玉龍猶是不解,看看鼓內之物,頓覺毛骨皆悚。
“昨晚我上山替蛛兒找些藥草,沒想竟在土坡下遇到了昏迷不醒的你……”老嫗抬首望望玉龍,又道:“看樣子應是失足滑到,自坡上滾落下來……”
玉龍微閉眼目,努力想要憶起昨夜的境況,卻徒是枉自費力。
“暴雨洪流,山道隔阻,你竟敢獨自行路?!莫非當真不要性命了?”老嫗搖搖首,又繼歎道:“哎……年少輕狂,如此不知自重,如何對得起你的骨肉至親?”
“骨肉至親?!”幾絲剪影徑自從腦中掠過,如幻似夢,亦假若真,那玉龍頓的醒悟,失聲喚道:“爹!……”,繼而愣在當下。
老嫗端的站起身來,拉了玉龍轉身回向殿內。再看那黑蛛已然將燈油盡數吸食,迅的縮了手爪鉗螯,又複聚成一個黝亮的圓盤。
一滴清淚無聲落在地上,瞬的融進腳下磚石。玉龍徒自坐於石台之上,函胸垂首,雙拳握實,不住顫抖。
“依那張天師之言,你父確無半點生機可尋?”老嫗望著他,關切問道。
玉龍緩緩抬起頭,麵色慘然,眼中猶帶淚水,點了點頭。
“哎……倘若如此,既是天意不可違了……”老嫗歎了口氣,繼道:“世間凡俗,命中自有定數,疾痛生死,皆不可逾越。因你的善心仁孝,和那張天師的道法堪神,你爹暫得避過一劫。然既是天數已定,便自不可逃脫,故此倘若你爹陽壽終盡,便是佛祖菩薩,亦是回天乏術。”
“那我爹……他……”玉龍徒是悲愴。
“既是不知生死,或許猶有一線生機……”老嫗頓了頓,又道:“要知世事無常,業報往複,世人皆難逃生老並疾之苦。縱使依那天師之言,你爹實是入得輪回,逃脫困頓!你須安下心來,於那張天師門下用心修習,他朝學有所得,你爹在天有靈,亦可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