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歲的梁林,再一次站在古建專家尚成先生的病榻前,已是楓紅霜白的深秋。
三個月前,尚成因肝癌晚期而住院,他的一本二十年前的舊著《湘楚木構古建築考訂》,出版社擬重新付梓,但須補充一些平麵圖和剖麵圖。古建築係的領導,便安排梁林去做這項工作,因為尚成曾是梁林的博士導師。梁林高興地答應了,放下手中為申報博導正在撰寫的論文,來和先生告別。
尚成躺在病榻上,連連搖頭說:“你不能去,你要埋頭寫好你的論文,這本舊著怎麼能浪費你的時間。”
“先生,這書許多人引頸盼待,我也正好在實地考察中重新溫習,何樂而不為?”
一晃就是三個月,風餐露宿,日以繼夜,梁林把該做的都做好了,他可以向先生作個交待了。此刻,他發現先生消瘦得相當厲害,雙眼微閉,臉色黃如蜜臘。
“先生,我是梁林,我回來了。”
尚成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然後把視焦投射到梁林的臉上。
“梁林,你回來了,辛苦了。你知道不?你一走就是三個月,把申請博導的時間錯過了,我心不安啊。”
“先生,這不要緊,我還年輕,下次吧。”
尚成歎了一口氣,然後對護士說:“請你坐在外間的會客室裏,別讓任何人來打擾,我想和我的弟子說說話——我大概沒有多少日子了。”
梁林的眼裏忽然盈滿了淚水。
“梁林,坐下吧,說一說你此行的經過。”
梁林坐下來,輕聲地講述他從湖南到湖北,對先生書中所涉及的二十餘處木構古建築的考查結果及心得體會。末了,說道:“先生二十年前所下的結論,現在看來是經得起推敲的……”
尚成笑了一下,但笑很快便在臉上消逝了,他使勁地搖了搖頭,說:“知吾徒者,莫若其師。若隻是畫幾張平麵圖和剖麵圖,以你之能力,頂多四十天即可,但你用了九十天,此中一定有你反複勘查反複考證的地方!”
梁林的臉猛地紅了,火辣辣的。
“我早就想再到實地去一趟,然後再認真修改這本書。但這些年總是忙,忙得抽不出身,可我的腦子裏一直想著這本書,有些結論就懷疑當時下得過於匆促。現在身染重屙,輾轉病榻,追悔莫及!”說畢,便連連咳嗽。
梁林忙把病床的一端搖起來,讓先生成一個半躺半倚的姿勢。
“先生,安心養病要緊,這本書古建界是早有定評的。”
“不,因為我年長,因為我是一個什麼權威,大家也就再不去細究,我焉能不知?!你是我的弟子,難道也為尊者諱?”
梁林低下頭,囁嚅著說:“先生,我不會的……”
尚成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說:“比如那座建於初唐的湘東大佛寺的‘釋迦木塔’,塔的平麵為八角形,外觀九層,可用空間實為五層,即‘明五暗四’,采用內外兩層環狀柱網,故能抗住各種外力的搖撼,曆千年而不坍,我曾讚揚備至。但有些構件因當時缺少科學計算方法,以致上部集中荷載將個別坐鬥壓偏或陷入梁枋內,為防止梁枋折斷,不得不在梁枋下邊加支柱,這顯然是應急措施,破壞了整體的結構理念,我卻沒有深入論及。還有鄂西文廟中的大成殿,史料記載文廟建於明洪武年間,但大成殿的建築風格極為簡潔,其鬥拱權衡十分碩大,現在想來,大成殿應是五代或宋初就有的,文廟是在這個基礎上擴建的,我卻籠統說它是明時所建。”
梁林脊背後沁出汗來,先生所說的這些疑點,他都注意到了,並作了詳細的考證筆記。但他不想說,因為先生正在病中。
“梁林啊,你是不會疏忽這些的,我想,你也一定有了新的發現和求證。這本書重版時,隻增加你所繪的圖就可以了。你將你的考證,可另寫成一本書,作為明年申報博導的材料。記住了嗎?”
梁林說:“記住了。先生。”
“你回去吧。不要老往這裏跑,一心一意去做你的正事。”
梁林站起來,給先生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滿臉淚水地走了。
十天後,尚成魂歸道山。
半年後,經過重新修訂和配上新圖的《湘楚木構古建築考訂》麵世,梁林將他的考查和論證所得,不露痕跡地添加在各章各節,書的署名仍是“尚成”。他在《後記》中寫道:“先生於彌留之際,召弟子於病榻前,細說舊著中應當修訂之處,目光炯炯,論說鑿鑿,我詳細記之。一代學人之風範,令人感銘不已。”
申報博導的材料一直沒有呈報上去,梁林毫無悔意……
《百花園》2007年3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