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邀方晉雲同去,他聽說我真的建起一間書館,也頗為好奇,笑盈盈地出門來了。見到他時我心裏不由打了個轉:六皇女胸存芳華,不是刁鑽刻薄之人,偏對方晉雲冷漠無理,隻因為他是被迫迎娶的?我心裏有點兒好笑:這人力主破除封建迷信,追求婚姻自主,思想真夠前衛的。我一味地妥協服從,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還樂在其中。對比之下,她倒更像穿越時空過來的。
方晉雲問我這書館什麼時候開始建的。
“我曾經跟你說過的。”我低頭瞧著他,說,“你總是不把我的話當真。”
方晉雲一愣,知道我意有所指,站在車下遲疑了片刻。我伸手扶他,他握著我的手進到車裏,站立不穩,身形一晃靠在我懷中,突然低聲說:“我是願意信你,隻是,信與不信並非人一力所能控的。或許時日久了就不會存疑了。”
我點點頭,笑道:“願意接受組織的檢驗和考察。”
夏青爬進車來,插話道:“考察什麼?”
我一本正經道:“哦,在說怎麼考察人才。”
夏青隨口問:“主子有什麼主意?”
“我前次路過邱鸞家,他姐姐與我發過些牢騷,說官員推舉製縱容士族互相蔭蔽任人唯親,阻斷了貧寒學子的門路;時文考試又太呆板限製人自由發揮,埋沒了人才。我也覺得有些不妥之處——這製度是三朝前定下的,如今大銘富庶,官職空懸,朝廷求賢若渴,官員舉薦製確實妨礙發掘人才。”
夏青眼睛瞟著窗外的景致,不很認真地聽著,說:“這製度不好麼?要是人人都得參加科考才能做官,那親王郡王和各位王孫都完了,她們隻會寫兩首歪詩淫語,恐怕連個秀才都考不中吧?主子也未必能一入朝廷就做到三品大員。”
我斜覷了她一眼:“世襲的不在討論範圍——哪種製度都不可能絕對公平,肯定是會偏袒自家人的。”
方晉雲微微頷首,說:“學子寒窗十餘年,好容易學有所成,卻受選拔製度和門第所限,報效無門,確實遺憾。”
“朝廷鼓勵開辦私學,大銘讀書人很多。這批人有學識又年輕氣盛,屢考不中,找不到出路,恐怕會成為不安定因素。危害不會比馬景桃這些白丁土匪小。”
他點點頭,我笑著說:“對了,還有件趣事——天福三年舉國豐收,母後一開心,澤披萬民,說今年的錄取放寬鬆點兒,招幾個年老的,她們考了一輩子也不容易。結果不是招了幾個六七十歲的麼?原來邱濟她們背地裏都管這一榜叫做“耄耋榜”,抱怨個不休,說這些人年紀太大上了朝恐怕連北都找不著了,還論什麼政。”
方晉雲不由笑道:“她想法倒是很多。”
“是啊,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們姐弟倆都挺與眾不同。”
夏青本來靠在車壁上無聊,聽了立即回頭,憤憤道:“嗯嗯,這弟弟尤其不一般,本事不大脾氣不小。日日不見個笑臉,總像誰欠了他二兩銀子似的。”
我多看了她兩眼,笑道:“你牢騷挺多的嘛。”
夏青立即把頭探到車外專心看風景再也不插嘴了。
一百二十一
我走之後府衙的事務都交給了周瑞,她辦事得力,日常事務和官司都處理得滴水不漏,隻留下了些爭議案件等我來判。她在梧州四十多年,周圍都是鄉裏鄉親,因此她處事謹慎,不願得罪人,一遇到難題就推諉逃避,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我卻沒有這些顧慮——對這梧州而言,我嗒嗒的馬蹄聲隻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隻是暫時流落至此,因此判案時隻管照章辦事按律審度。
開了年後民告官、佃戶告地主案件明顯增多,我審理了幾樁私吞民財的案子,重判了些強占民地的鄉紳,頗為自得地跟周瑞說:“本大人治縣有方,鄉親們如今都肯信任我了呢。”
周瑞這次卻沒見風使舵順勢拍馬屁。我便自己圓場,一本正經地說:“日後公務定會更加繁忙,要多勞煩周縣丞了。”
周瑞揖了一禮,道:“下官分內之事,不敢說‘勞煩’。”
公事雖然忙碌,閑暇也還是有的。每日午後我便帶著胥吏出去走訪梧州老住戶,打聽前些年的政事民風,主要側重於我那些前輩們吳豫和任尚等人的事跡——我隻知道她聯合周圍的州縣官員隱瞞災情不報,收受賄賂,縱容富商偷稅,還有人舉報她曾貪汙賑災款項。吳豫手段柔軟委蛇,做好事時大肆宣揚標榜,隱瞞災情時便有很多苦衷和不得不為之的理由要對鄉親們哭訴,把人哄得暈頭轉向,難辨她是忠是奸,以至於現在在梧州大街上問兩三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拚命稱讚吳大人愛民如子的。
這人做事利落幹淨,借口也頗多,從來不留把柄,因此我查問的方向就過於廣泛,目標也模糊,兩三個月下來,除了些許村民的舊賬和口供沒問出什麼有價值的。要舉證總歸有些勉強。幸好離任滿還有七八個月,我也不著急,拿錢打點了人緊盯著吳豫任尚等著抓她們把柄。這些人在梧州這窮鄉僻壤之地任知縣十幾年卻做得如魚得水欲罷不能,屢次上書朝廷說對梧州深有感情請求繼續留任。聖壽節上孝昭帝提起來還頗有感觸,要我效仿她們鞠躬盡瘁。不知她看清這些人的真麵目後又該作何感想……
我正想著孝昭帝,這天府衙突然被禁衛兵團團圍攏,我跪地接了從京城快馬加鞭送來一道敕命,奉天承運授皇六女梧州知縣趙閱麒戶部侍郎之職,繼任梧州縣令六月到任,令趙閱麒盡快交接赴任,返京謝恩。
我接了聖旨,跟方晉雲對視一眼,心裏犯嘀咕:這調遣有點兒太急了吧?
方晉雲也皺眉,輕聲問:“大人任期未滿,皇上為何急著召回?”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前些時候見她她還鼓勵我好好幹呢。”
我們都不由得想到:上次見孝昭帝,她身體已經不大好,該不會是等不到我做完兩年縣令吧?
若真是這樣,恐怕,京城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