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時分,煙霞殿的大門便從裏麵打開了,一個腰有點僂的宮女挑著夜壺和恭桶出來,走到指定的地點,將穢物倒掉後,洗淨容器,裝起籮筐裏,挑回去。
她唯一的工作,就是運送和清理穢物,幹的算是宮裏最低賤、最難受的活兒了。
她幹這個活兒,已經幹了五六年,人人都誇她幹得好,說她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料,她從不回嘴和辯解。
身為人下人,命如草芥,她沒什麼可說的。
眼看煙霞殿就出現前方了,她現在隻想馬上回去,將自己洗幹淨,然後好好睡一覺。
忽然,前方的大村下,出現了一條婷婷的人影,似乎在靜靜地看著她。
她低著頭,加快腳步,想快點走過去。
她長得醜,又髒又臭,任何人靠近她都會掩鼻快走,見到漂亮幹淨的人,她會自卑。
“許姐姐——”大樹下的女子,卻親切地叫住她。
她猛然頓住腳步,疑惑地看著那個女子:她是在叫她嗎?
很久沒有人這麼叫她了。
煙霞殿的人,都叫她“臭蟲”,連她都快忘了自己姓什麼。
“許姐姐,是我,紅葉。”女子走到她的麵前,笑得兩眼彎彎,梨渦隱現,“梁紅葉,我回來了。”
許鶯腳下一個踉蹌,失聲:“紅葉?你真的是紅葉?”
她不敢相信,梁紅葉居然還活著?而且還重返宮裏?
這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神奇的事情?
紅妝吟吟地笑:“嗯,千真萬確的紅葉,你看看我的臉,一模一樣吧?”
路燈下,她帶笑的臉,顯得如此鮮明。
許鶯端詳她半晌,才激動地道:“你、你真的是紅葉!你、你真的回來了……”
她肩挑的擔子掉落在地上,她拉起紅妝的手,喜極而泣:“沒想到還能……還能再見到你,我以為你已經、已經死了……”
快六年了吧?這麼漫長的時光,她覺得她再也不會見到任何故人了。
紅妝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好幾次都差點死了,但是,仇還沒有報,我怎麼能死?所以,我都活了下來,現在又回來了。”
許鶯的眼淚落下來:“你一定在外頭吃了不少苦……”
紅妝拿出手帕,擦拭她的眼淚:“許姐姐,你吃的苦才多,看你,都有白頭發了。”
許鶯不過大她兩三歲,看起來卻已經有三十多歲的樣子,頭上的白發如此明顯。
許鶯苦笑:“過著這樣的日子,能不老得快麼?”
說到這裏,她猛然抽出自己的手,後退幾步,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很臭,你別靠近我……”
“怎麼會呢?”紅妝笑著,拾起地上的擔子,將便桶和夜壺放回籮筐裏,“我也幹過很多跟你一樣的活兒,早就習慣了。”
亂墳崗,乞丐窩,垃圾場,戰場,她哪裏沒去過?
死人的臭味,比便桶和夜壺臭多了。
許鶯打量她,呐呐:“你、你好美,比貴妃娘娘還美,不像、不像下人……”
紅妝笑笑,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這裏,已經壞掉了,很久以前就壞掉了。”
這句話,立刻令許鶯感同身受。
她看著紅妝,流淚不止:“你現在應該已經過上好日子了,怎麼還回這吃人的地方呢?”
她看得出來,現在的梁紅葉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小宮女,梁紅葉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就跟宮裏的娘娘們一樣優雅,就這樣的外形,完全可以在外麵找個好男人,好好地過一生。
紅妝微笑:“可是,許姐姐,你還在宮裏吃苦呢,我怎麼能把你一個人丟下來?還有——”
她看向煙霞殿,若有所指:“有人還沒有得到報應呢,我怎麼能不回來?”
許鶯看著她:“你還記得以前的事情?”
紅妝微笑:“永遠都記得。”
許鶯已經冷靜下來,臉上現出欣慰:“那就好了……”
紅妝道:“許姐姐,這幾年辛苦你了,我在城東三裏巷買了一間宅子,宅子裏什麼都不缺,你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去過正常的日子吧。”
許鶯愣住了:“離、離開宮裏?怎、怎麼離開?”
她當然無數次地想過離開這裏,隻是……她一介低賤的宮女,要怎麼離開?
紅妝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和一個荷包,塞進她手裏:“你帶著這塊令牌,就可以出宮了。荷包裏有錢,還有地址,你走遠以後,可以搭馬車去那間宅子。到了那間宅子,你就自由了,你可以住在京城,也可以回鄉……”
許鶯苦笑:“我恐怕已經無家可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