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墨爾本四季

小雨的生活裏不需要鬧鍾,因為她警醒而自律。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天氣晴好的周末,她也能在嚶嚶的鳥鳴聲中準時地滿足地睜開眼。更何況,她也沒多少周末。

小雨翻身下床,動作不輕,因為輕與不輕都不妨礙郝鑫睡得香甜,幾乎每個周末,她都是這樣從熟睡的他身邊匆忙啟程的。郝鑫的周末也不輕鬆,有哪個男人認為帶孩子輕鬆的?如果有,郝鑫一定會說:“給他兩個!”但他至少可以睡個懶覺,一直睡到一個或者兩個孩子跳到他身上。

郝鑫是電腦工程師,朝九晚五,偶爾加班。萬惡的資本主義在哪偷得了按勞取酬的真經?人力就是最貴的資本,一到了下班時間和節假日,這資本就太稀缺了,價格幾倍地漲,資本家們用起來也得節省著。小雨是個執拗的人,不願意老老實實做個人力資本,偏要做資本家。結果,資本家小雨也使不起別的人力資本,隻好透支她自己。資本家小雨沒有假期。

今天不一樣,小雨難得和郝鑫一塊出去。早起是為了稍微打扮一下。可稍微打扮一下倒不是因為跟郝鑫一塊出去,今天的場合,跟誰去都是要打扮一下的,不過除了老公,這事也沒誰能一塊去?

小雨就著郝鑫的鼾聲塗著睫毛膏,心裏想:他命好,平時周末我都不在家,我在家斷忍他不到這個時候。“老公~起床了~”

郝鑫輕輕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呼嚕的尾音。

小雨再叫:“郝鑫,起來了,給孩子做飯了。今天還有事兒呢。”

鼾聲起碼停了。小雨繼續塗另一隻眼。

郝鑫做飯還真是沒的挑,畢竟小雨顧不上。讀書的時候就是郝鑫做得多。學生小雨不像資本家小雨這麼身不由己,但學生小雨是學霸啊,學霸跟廚房是不搭界的。至少中國來的學霸跟廚房不搭界。小雨的媽媽是學霸頭子,大學教授。她自己就不進廚房,小雨是吃爸爸做的菜長大的。媽媽用精神食糧喂養她,喂得她滿腹經綸,如果才華真的能橫溢,小雨的腰圍肯定不會不到兩尺。

小雨換好了衣服出來的時候,郝鑫已經洗好了碗。小雨掐著腰站在他麵前。

“漂亮的!”郝鑫機靈著呢,還用等太太問嗎?

郝鑫說的也是實話,要不是兩個孩子藏不起來,誰也不會相信小雨已經是個媽媽了。就算看見兩個孩子,別人也會有一恍惚的疑問:孩子是她親自生的嗎?

“像不像有錢人?”小雨抬起戴戒指的左手撫一把頭發。

“貴婦!”

“忽悠!貴婦出門都帶牌子,我出門都帶孩子。”

“此言差了吧?孩子不都是我帶的嗎?”

“頂嘴?”

“不敢不敢。不過今天娘娘肯定不用帶孩子,小的已經都安排好了。”

“嗯。該走了吧?你快換換衣服。”

郝鑫撣著袖子“遮”了一聲,利索地把圍裙一脫,從水池前繞過來,扶起小雨的手:“走吧,娘娘。”

小雨的腳還粘在地上,頭隻好微微往後仰,左右移動著看看老公。“你就穿這身?”

郝鑫的眼睛隨著老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還是滿意的。“這不挺好嗎?”

挺好不挺好,還真是個很主觀的判斷。郝鑫的polo衫是粉色的,這顏色挑人的,郝鑫穿起來是有點書生的斯文帥,配了一條很普通的牛仔褲,勝在腿夠長,肚腩也沒見,是挺好的。可是場合這個東西是位教導主任,挺好的衣服,到了有的場合那裏,就成了奇裝異服。小雨就是這麼說。

“我說你穿衣服能不能考慮一下場合啊?我們是去拍賣會!”

郝鑫挺喜歡小雨認真的樣子。郝鑫覺得,女人可以小較真,男人必須小糊塗。跟穿衣服一樣。女人打扮得隆重一點,別的女人會“呲”;男人如果穿得太正兒八經,別的男人會說“****”。女人被別的女人嫉妒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可男人被別的男人鄙視,可不那麼舒服。

所以郝鑫得堅持一下,“哎喲老婆,又不是蘇富比!”

小雨還是一張認真臉,“那也不能穿個牛仔褲啊,你這樣跟我也不配啊。”

郝鑫的口才都在忽悠老婆上:“何止穿的啊,人也不配啊!何止人啊?咱家車也不配啊!照您這個思路,我還得給您租一個加長林肯。您湊合湊合坐我們那家常兒豐田行嗎?我今天就是您秘書,您叫小郝就行。”

郝鑫揣度著老婆的臉色,化了妝的小雨看起來精明許多,精明女人容易給人厲害的錯覺。小雨的臉上此刻慍中帶喜,慍是假慍,喜也不一定是真喜,拍馬屁她還聽不出來嗎?可是男人肯拍你的馬屁就是好的,內容浮誇一點並不要緊。郝鑫知道,自己的衣著通過審查了,於是招呼孩子們上車,先送他們去叔叔家。

小雨和郝鑫都是第一次來參加auction(房屋拍賣)。郝鑫壓根沒想什麼,小雨可想了。眼前的場麵跟她想的很不一樣。

“怎麼連個座位都沒有啊?”小雨不滿地嗔怪,狼狽地把高跟鞋的細跟兒從磚縫裏拔出來。這磚石甬路看起來有年紀了,雖說為了迎接這場拍賣顯然剛剛拔過縫裏的草,卻阻止不了填充物風化殆盡以後泥土的鬆軟和潮濕,陷個高跟鞋還不是輕而易舉?

來參加競拍的人很多,大都休閑打扮,隻有房產中介的兩男一女穿著正式,但那位女經理聰明地踩著平底鞋。郝鑫能笑嗎?當然不能,扶好老婆要緊。三位房產經理站在門廊上,主持著拍賣會的進程,身後是與他們整潔的西裝形成鮮明對比的破舊的老屋。其他幾十號人,就一簇一簇地散在前院裏站著,草地上、甬路上。也沒人給發號碼牌。小雨疑惑,是電視上瞎編?還是這土澳不按套路出牌?

主拍賣官是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印度裔,不說話的時候給人感覺溫和端莊,一開口卻特別亢奮,叫價的聲音極大,而且有韻律,像唱歌似的,隻是調子難聽了點兒。“Eighthundredandeightythousand!(八十八萬!)”“Eighthundredandeightythousand!Anyonemorethanthat?(八十八萬!還有出價的嗎?)”“Eighthundredandeightythousand!Lastcall!Anyonemorethaneighthundredandeightythousand?(八十八萬最後一次!有人比八十八萬更高嗎?)”小雨確定他喊了絕對不止三次,就像他在之前的每一個價位上一樣,不知道是吊足人群的胃口,還是要拖長自己的等待。這是一個多麼紳士的職業啊,這麼情願等待。而人群不知道是不是見他等得癡心受了感動,總會有人以一個更高的價格終結他的等待,數字一次一次攀升。小雨早就放棄了,開始研究人群。她發現三分之二是華人麵孔,學區房終究還是華人的最愛。看不出誰是有錢人,誰是富二代,有幾個很年輕。但小雨能看出來誰是新來的,說新來的也不準確,也許還沒來,隻是買房子的錢先來了。這三分之二包辦了拍程過半以後的每一次叫價。國人的執著近乎悲壯,為了孩子的教育直拚到頭破血流。在小雨看來,這房子本身連二十萬都不值,妥妥一個危房,不花個十來萬裝修加固,恐怕是不敢住人的。考慮到地段,最多七十萬。可現在已經被喊到接近九十萬了!三分之一早就淪為了看客,臉上帶著曖昧的表情,或許在想:讓我們看看最後的大傻子是誰,這麼多錢買這個破房子,多虧沒跟著瞎起哄,花這個錢老子寧可去近郊買個大豪宅。自以為精明的看客等著看傻子,小雨知道傻子最後一定不是傻子,今天這不值九十萬的破屋,明年就會有人驚呼“這房子也值一百二十萬?”因為傻子源源不絕,隻要不做最後那一個就行了。而且,過不了多久,那些今天的看客一定會後悔自己沒成為前麵一點的傻子。小雨明白這些,但還是個看客,因為第一,她沒那些錢;第二,她不是來投資的,升值空間不是她首要考慮的,她需要一個全家老小能舒服安身的家。

小雨聽到不遠處的一對華人操著北京口音在交談,好像在說“不貴”。小雨對北上廣人民談不上敵視,但肯定不歡迎。他們在老家作為本地人,乘著房價飆升的東風,狠狠地宰了一把後來人和外來人;然後又跑來澳洲,作為後來人和外來人,把錢重重地砸在本地人的買房路上。這些房二代和拆二代簡直比富二代和官二代更讓人忿忿不平,他們繞過了資本的原始積累,繞過了加官進爵,靠著天時地利,幾乎是躺著就把錢賺了。

小雨看到北京人在猶豫要不要舉手,拍賣官特別眼尖,越過攢動的人頭精確地定位到一隻在半空搖搖欲墜無所適從的手,大手堅定地指過來,“Comeon,myChinesefriend!Rise!(來啊,這位華人朋友!加吧!)”仿佛在隔空加持。北京人受到了鼓舞,不再猶豫,舉起手來。“Eighthundredandeightyfivethousand!(八十八萬五!)”亢奮的拍賣官顯然已經忘了他之前等待了多時的八十八萬女士。

小雨像看戲一樣,最後大錘在89萬5轟轟烈烈落定,北京人成了傻子贏家。

落選的人還得奔赴下一場競拍。小雨一上車就把高跟鞋拔了下來,氣勢瞬間降了一格,忿懣卻暴露了出來。

“說好的指導價呢?不是說63-70萬嗎?”

結婚八年,郝鑫早就摸出了規律:老婆懂的時候,老公不能懂太多;老婆不懂的時候,老公必須得懂,總得有個明白人不是?“什麼指導價呀?我看還不如叫釣魚價呢,釣的就是咱們這種信以為真的。”

“不是,那他們騙來一幫咱倆這樣的,心理預期比他們實際賣的低那麼多,根本就不可能買,他們有意思嗎?”

“什麼叫炒作?人家要的就是這個熱鬧勁兒,烏烏泱泱一片人山人海,顯得人房子多緊俏啊。再傻了吧唧地跟著喊兩口價就更好了。反正人家也不愁賣,你也看見了。而且,咱不是也登記了姓名電話嗎?”

智能電話真智能,好似聽懂了一樣地響了起來,郝鑫摁了免提。

“Hello.(你好。)”

“Hello,canIpleasespeaktoMr.Hao?(你好,請問郝先生在嗎?)”

“Speaking.(我就是。)”

“Ohhi,Mr.Hao,howareyougoing?(哦嗨,郝先生。你好嗎?)”

“I'mnottoobad.Howareyou?(還不錯,你呢?)”

“I'mactuallyverywell,thanksforasking.MynameisDavid,I'mnotsureifyourememberme?Wemetearliertodayattheauction.I'marealestateagentfromSam'sProperty.(我很好,謝謝關心。我叫David,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我們今天在拍賣現場見過麵,我是山姆置業的地產經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