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地寫完這本書,已是2009年的初夏了。在曠野與曠野之間,田壟與田壟之間,高地與高地之間,村莊與村莊之間,風車與風車之間,槐樹與槐樹之間,苦楝與苦楝之間,甚至空蒙與空蒙之間,望過去,都是大片大片金黃色的麥穗。在這片最初誕生了麥子、大豆、高粱以及水稻的地方,雖然人如野草般反複枯榮,但這個地方的氣息,卻一直永恒。金黃色的麥穗就是這片土地的黃金甲,它不僅給土地,也給曆史和文化披上了黃金甲。這真是刀槍不入的黃金甲,也是無懈可擊的黃金甲,甚至是千秋萬代的黃金甲——太陽出來,照在黃金甲上,那一大片反光直射上去,天空也變成了大大的盾牌。那真是一種光芒萬丈。為什麼在曆史上的帝王將相都願意將自己的一切裝點成金黃色呢?那是因為這是黃金的顏色,是麥穗的顏色,也是太陽的顏色。一個人,在如此三位合一的映照下,自然會感到強大無比。
對於淮河,一開始,我是陌生的。陌生,首先來自於對這邊土地細節的陌生。我在徽州長大,也一直在江南工作,所以,對於淮河岸邊的風,一直缺少機會細細地領略。而領略一個地方曠野之風剛硬以及柔軟,是異常重要的。新世紀過後,我跨過長江來到居皖之中的合肥工作,開始頻繁地跨越淮河,行走在淮河兩岸。可以說,從這個時候起,對於淮河兩岸的風土人情,有了複雜而生動的感受。當寫完《徽州三部曲》之後,我決定要寫一寫淮河了——畢竟,這是身邊的曆史,也是中華文明進程中很重要的一個章節。對於淮河,我不僅有迫切了解的願望,甚至還有一種饑渴。這樣的饑渴,還是來自血液裏流淌的因子吧。
這些年涉足文化研究的過程中,我真切感受到的一點就是,無論從時間、空間,還是從主觀心理上,這片土地的所有東西都是緊密相聯的。區域文化就像竹林中的根根竹子,從表麵上看,是分散的,是獨立的,其實,在地底下,它們一直盤根錯節不分彼此。它們都有相同的本質,有著相同的氣場和韻律。泱泱大地,隻有一個中國,隻有一個華夏文明,從任何一個入口進入,隻要深入進去,都能觸摸到華夏文明碩大的枝幹。從某種程度上說,華夏文明就像阿裏巴巴的寶藏,它永遠是向這個世界敞開的,我們能從中得到多少,取決於我們內心的虔誠,我們的分辨力,以及我們靈魂的幹淨程度。從這一點出發,我對寫作淮河抱有很大的信心。我知道,雖然淮河跟長江、新安江看似不一樣,但它的內在紋理應該是相同的,而這樣的紋理與氣息,從來就是我們熟悉的。
我開始了在這片土地上的尋找和發現。這樣的經曆,跟我對徽州文化所下的功夫一樣。隻不過相對於徽州,淮河邊的一切,裸露得一無遮攔,失蹤的卻不見蹤影。它就像一條直線,中間有無數個斷開的缺口。在我看來,那些看起來不複存在的東西並沒有消失,它們隻是躲了起來,避開了當下的時間;或者,以另外一種形式呈現。作為寫作者,我的任務就是重新找到它們,用筆將它們串聯起來,以一種新的方式來進行解讀。當我跋涉殘垣斷壁,在七零八碎的曆史戈壁上行走的時候,我最迫切的問題就是,如何在這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一條路徑。一切區域文化都是有優點的,也是有缺陷的。對於我來說,如果對於淮河的認識還算準確,觀點還算大膽的話,那麼,對於這裏源遠流長的文化,我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盡管那麼豐富,那麼深厚,但它仍是有缺陷的,它缺少的,是一種博大的精神高度,也缺少一種深刻的反思傳統。當然,這樣的弱點並不是淮河兩岸的專屬,隻不過它表現得比較充分而已。並且,每朝每代的舞文弄墨者如果沒有遭受到鄉村生活的煩擾、蟲害、勞苦以及盜賊劫掠的話,他們極容易把鄉村生活理想化,以致給我們呈現的,都是如水粉畫一般上了顏色,很難給我們一個事實的真相。我知道對於每一件曆史事件而言,時間總是提供著無數可能性,就像無數條道路,橫亙在你的麵前;而曆史的最終歸宿,源自無數複雜力量的糾纏和爭鬥;或者是大量別有用心的粉飾。在這個過程中,曆史最大困惑就是,為什麼人類的走向,以及文化的走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惘,仿佛在黑漆漆的森林中轉圈,無法找到方向,也看不到頭頂上的星空……有時候,我寫得很沉重,我的沉重並不因為我對這塊土地的陌生,而是對於這片土地的熟悉。正是因為熟悉,讓我無法擺脫自身的界限,也無法為思想的突圍打開一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