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晨。
太子殿下晉移步到了府邸,錦衣華服。青絲被發帶束著,腳下是一雙黑靴。爹跪拜於地,我木訥地站在原處,雙手拽緊,一貫地茫然。我知道,他是來笑我的。
爹像早已知道什麼似地,匆匆忙忙地舉步出了院落。我們兩人就著大理石圓桌,坐在了石凳上,等到兩名家丁上茶退出之後,我才開門見山地說:“殿下是來看我笑話的麼?”望著他偷笑,我又正色說,“你早就知道我先時對月兒有意思,所以設了這個局,等著我鑽,是不是?”
他優雅地捋袖,假意驚奇:“哦,梁兄。你說什麼?月兒,是誰?”看著他裝模作樣的表情,我忍不出斥道,“你想否認麼,太子殿下,微臣不是你想糊弄就能糊弄的人!”
也許我是被愛情衝昏了頭。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心裏想著這一切,卻無法自己選擇,真是讓人無奈!隻見他拂著寬大的袖子到了背後,怒上眉梢。
“梁子辰,你放肆。世上還從沒哪個臣子敢對我這樣!”
我有點不悅,也生氣地站起來,胡言亂語道:“是,微臣就是不想活了,太子殿下!”我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隨之失神地坐下,悶氣喝口茶。
“梁兄,是,雖說我早就知道你歡喜豔春樓的沈姑娘,但是此事的前因後果卻也不是本太子一手操控的。父皇母後早有意思,想將皇姐賜與你做夫人。”太子晉笙語氣緩和,按著我的右肩。
“為什麼選我?難道主上不聽聽公主的意思麼,如果……如果公主不喜歡我呢。那嫁給我不是毀了她一生的幸福!”我死死抓住拒婚的言辭,盡可能地考慮公主。
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了扇子,一上一下。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對我說:“原是擔心皇姐。梁兄,此事你不用擔心。若不是皇姐也囑意於你。即便父皇賜婚,她也寧死不幹的!”
我搖了搖頭,費解道:“連曦公主從未見過我,怎會對我生情!”
晉笙解釋:“上元節時,皇姐出宮。聽說……是你救了她?”
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姑娘的影子,她被壞人推進泥坑裏,全身汙濁不堪。她怔怔地看著自己全身上下。眼角掛著淚,望著周遭的一切,彷徨不安地瞪著我。
“咯,快起來!”不知道是從哪裏跑出來的野孩子,看著她滿臉沾著的黃泥巴,我打趣地說,“要是坐在泥坑裏久了,可會變成醜姑娘的,到時候就不會有人娶你了?”
她團起手指,睜著圓溜溜的眼睛。
她問:“哥哥,你的夫人呢?”
我攤手笑了笑:“沒有呢。哥哥還沒有成親!”
她用泥手指在我手心劃了劃,偷笑說:“既然沒有,那我來做哥哥的心上人吧。”
看著麵前的孩子,我渾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可惜,那時候沒有料到,這個遭人欺辱的小姑娘會是個公主。還是主上最寵愛的連曦公主。不得不說,我識人的眼光有多差。也不得不說,我懲惡揚善的品性多麼地過猶不及。
因為這,我徹底絕望了。
這注定是一道躍不過的高牆。
所以,我決定還月兒一個自由。與其嫁給我作妾寄人籬下,不如我早早結束此段感情。月兒那樣美麗的姑娘,幸福不應該因我而停止。
隻可惜,我算錯了她對我的癡心,對我的信任,對我的依賴。
淚水奪眶而出,她冷冷質問,你們男人之間的打賭,為什麼要牽扯上我?你以為我們青樓女子沒有心麼,你以為我們青樓女子的真心就這麼不值一提麼?
有那麼一刻,我也隻覺得惡心。明明承諾要娶月兒為妻,到頭來卻心狠手辣地告訴她,那隻是逢場作戲。
嗬,梁子辰啊,梁子辰,平日裏你看到些老弱病殘,處罰尚要三思一分,可如今是什麼理由你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竟然狠得下心?
爹的勸阻,太子殿下的勸阻,主上的聖旨,這些不得不讓我妥協。
此後幾天,我接受了主上的賜婚,娶晉國公主連曦為妻。
當日我身著大紅喜服,從宮裏將新娘子接入府中。回來的路上,經過那座豔春樓,我停了片刻,卻發現樓簷之處隱在廊柱後單薄的身影。她還是披著那件大紅色的披帛,裏間水綠長衫隨風吹拂。我細細打量她,才發現她今時的打扮風姿綽約,娉婷可人。
這個原本該是我的妻,而我絕情地拋棄了她。
晚上,我故意喝多,將自己灌醉了才進得了洞房。
那晚也許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也許什麼事情都已發生。隻是在烈酒麻痹的作用下,我遠離了痛苦。
因為,我不想負了她,負了那個立在閣樓等我的她,我的月兒,我的愛妻。
猶記得,紅窗紙外透著淒豔的月光,粉紫色的梧桐花影在晚風中搖曳,時不時能聽到掉墜在地叮鈴的聲響。也許,那場景就跟當日月兒身著舞衣趴在院牆上偷偷看我一樣愜意美好。
然而,隻是也許。
腦子裏昏昏沉沉的,除了能想起水藍色的倩影,什麼也看不到。
一切都很夢幻,隻不過不是從前了。我,梁子辰,當朝梁太守的獨子,南征北戰,為晉出生入死的大將軍,終於在不情不願地逼迫下成了駙馬,成了晉國最受先皇寵愛的公主連曦的夫君。
在此之前,我拋棄了一個本打算一心一意對待,白頭偕老的女人,她美麗溫柔,天真無邪,才藝出眾。可那樣一個歡喜的心上人,卻活活葬在了我的手裏。
此後半年,聽說崆城的花魁沈莘月生了一場大病後閉門不出。豔春樓裏幾乎沒有人敢進去,更駭人聽聞的消息,是說月兒發瘋殺死了一個姑娘。那姑娘小家碧玉的,被月兒扔下樓時,腦漿崩裂,麵目全非。死相悲慘至極。
那時候,我經常喝醉。讓府裏人打探的消息我幾乎不敢相信,一時難以招架,我竟然把月兒逼瘋了,我把自己深愛的女人逼瘋了。
寒冬臘月了,茫茫白雪,琉璃牆上覆蓋了一層一層。靜寂地沒有一點兒聲音,與世隔絕的味道。
府邸裏,也是白得盎然,手持□□,撫摸著槍身,心裏頭空落落的,看著那曾經掉下鬆弛碎土現在卻堆滿白雪的院牆,仿佛從全身抽掉了血液,冰冷到了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