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大夥恐懼的症結所在。他們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毫無價值。從七七事變那一刻開始,幾乎每一場戰役,中國這邊都占了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可小鬼子卻一路高歌猛進,打垮了傳說中驍勇善戰的二十九軍,打垮了全員裝備了德械的五十二軍,即便是大夥所在的第二十六路,也是先敗於良鄉,再敗於固安,三個滿編師被小鬼子打垮了兩個,剩下的一個也是遍體鱗傷。
張鬆齡無法向大夥解釋中國軍隊為什麼老打敗仗這道難題,他也沒臉皮把屢戰屢敗,說成順利轉進,誘敵深入。此時此刻,具體行動好過任何豪言壯語。掰開箍在身上的手臂,他慢慢掏出一把盒子炮,扣好保險,按到了韓進步手中,“我不信女人的騎馬布上麵寫幾個字,就能讓你多一分活命的機會。如果你覺得那樣會讓你心安的話,我可以給你寫!你們中間任何人…….”
猛然轉過臉,他用目光掃過每一名湊過來看熱鬧的弟兄,“如果覺得我寫幾個字就能讓子彈打不到你們的話,我都可以給你們寫。不用藏著掖著,趁著小鬼子還沒上來,我公開在這裏擺攤子給你們寫!”
“不過我自己,更相信這東西!”指了指韓進步手中盒子炮,他繼續大聲補充,“韓排長打仗打累了,待會兒就在後邊督戰。這一仗,我直接帶領咱們二排來打。需要打反衝鋒時,我第一個上。需要朝第二道戰壕撤時,我最後一個走。要是我做不到,韓排長就拿這把盒子炮嘣了我。大夥到時候給他作證,是我讓他嘣的!如果是因為貪生怕死被他給嘣了,我絕無怨言!”
“連長!”韓進步終於覺出盒子炮燙手了,紅著臉將它遞了回來,“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剛才嘴賤,說話不過腦子,您大人大量,饒了我這一回,我已經肯定再也不敢頂撞您了!”
“不饒!”張鬆齡笑著搖頭,“你也沒什麼錯。我升官的確太快了些。也的確沒你們其中任何人資格老!所以我這回就替你當一次排長,讓大夥用眼睛看看,我這個連副,是靠著上頭賞賜來的,還是我自己掙回來的。”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給您作揖還不行麼?!”韓進步又怕又悔,抱著盒子炮,連連拱手。“要是營長那邊知道我篡了您的權,他還不得活活打死我啊!您別跟我一般見識,我……”
“我是說真的,我要替你帶一次兵。你呢,就老老實實替我督戰。這是我逼著你做的,甭說營長,團長知道了,也怪不到你頭上!”張鬆齡笑了笑,繼續搖頭。“就這麼定了,如果你真心服氣我這個副連長的話,就不要再違背我的命令!”
說罷,再不管滿臉通紅的韓進步,他轉身走回了掩體內,抄起三八大蓋兒開始熟悉槍性。留下二排的排長班長們圍著韓進步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尷尬了好一陣兒,才由副排長馮寶低聲提議:“既然人張連長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咱們幾個就都別矯情了!老韓,你就拿著盒子炮督戰,待會兒誰貪生怕死給咱們二排丟臉,你就直接斃了他。老王,你們班就跟著連長,寧可把全班弟兄都搭上去,也別讓小鬼子傷著咱們連長!”
“嗯!”眾人低聲答應,心裏頭終於覺得小張連長這個讀書人,性子著實有那麼一點點與其他讀書人不同的地方。
周圍湊熱鬧的弟兄們,把剛才發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心裏頭對年青的張連長,也另外生出幾分佩服。他們原先尊敬張鬆齡,很大程度上是尊敬張鬆齡肚子裏的墨水。畢竟這個時代,能讀完高小的便是大夥眼裏的秀才,高中畢業生實屬鳳毛麟角。而現在,他們卻開始尊敬起張連長的勇敢與果決,開始真真正正地把他與傳說中那個追隨老苟團長奇襲鬼子炮兵陣地,親手打死好幾個鬼子軍官的大英雄聯係在了一起。
當鬼子的第一輪炸彈從天而降時,大夥更加堅定的相信,那些有關於小張連長傳說上頭並非為了給他製造升官發財的機會而刻意杜撰出來的。整個核桃園都在飛機的引擎轟鳴聲和炸彈的爆炸聲中顫抖,而小張連長,卻安安靜靜地蹲在掩體內,既沒有嚇得趴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也沒有拚命地去捂耳朵。他就像已經被炸過很多次一般,對近在咫尺的死亡,穩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