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張鬆齡送到苟團長指定的野戰醫護營地之後,老獵戶孟山又不顧身體的疲勞,悄悄地潛入了昨天下午與鬼子兵遭遇的地方,試圖收斂勇士們的遺骸。令他失望的是,那個地方已經被野狼光顧過了,非但無法找到廖文化等人的屍體,連一片完整的軍裝都撿不到。唯一能證明勇士們曾經在此戰鬥過的痕跡,是一塊沾滿了幹涸血漿的石塊。上麵畫著幾道歪歪斜斜的深溝,湊起來,恰巧是一個完整的“正”字!
他把這塊石頭收了起來,找了個合適機會送給了張鬆齡。後者則將這片石塊當作護身符放在了包裹裏,帶著它走南闖北,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
當和平的曙光再度降臨於華夏大地之時,張鬆齡專程去了一趟廖文化提到過的故鄉,試圖尋找到他的家人,替救命恩人盡一份人子之義。然而當他費盡周折找到那個小村落時,看到的卻隻是一片暗黃色的灘塗。
整個村子在一九三八年六月被黃河水無情地抹掉了,由於兩位天子門生,桂永清和黃傑不戰而逃,國民政府不得不采用挖開黃河大堤的手段阻滯日軍的進攻。廖文化的家人和其他八十餘萬中國百姓,事先沒有得到任何通知,統統葬身魚腹。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四十餘縣,一日夜間化為澤國。
四個月之後,武漢失守。
數年之後,桂永清高升為中華民國海軍總司令,一級上將。黃傑高升為二級上將,台灣警備司令。二人皆得善終!
坐在那片暗黃色的灘塗上,張鬆齡整整發了一個下午呆。他突然就明白了廖文化最初為何那麼怕死!然後又忍不住茫然自問,如果當年廖文化知道他的家人會落到如此悲慘結局的話,他還會不會留下來打狙擊?會不會把生存機會留給平素一直看著不是很順眼的自己?答案還是肯定的,因為廖文化和老苟、宮自強、王鐵漢等人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人。
國難當頭,軍人當以身許國,雖百死而不旋踵!
在那場曆時八年的衛國戰爭中,象廖文化這樣的軍人太多了。隻有極少數留下了名字,大多數連名字都沒能留下一個。盡管他們身上有這樣那樣的壞毛病,盡管他們活著時卑微、懦弱,甚至還有一點點刻薄,但他們在人生最後時刻,靈魂都站得筆直,頂天立地。
張鬆齡在離開之時,將廖文化留下的那個“正”字石塊,埋在了那片暗黃色的灘塗中,與天邊的晚霞遙遙相對。
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再度繞路去那片暗黃的灘塗,卻發現灘塗早已變成了一座頗為繁華的縣城。曾經埋著那個“正”字的地方,現在是一所中學的操場。上麵有很多十七八歲的孩子,在吵吵嚷嚷地踢足球。
他們踢得極其不守規矩。
他們每個人長得都像廖文化,但又與廖文化沒有絲毫相近之處。
看到他們,張鬆齡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年青時的自己。那天,當他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已經又是一整天過去了。空氣中飄著難聞的消毒用水味道,耳畔,則是非常輕微的呼嚕聲,象貓一樣,低沉而溫柔。
他將腦袋稍微側開了一點兒,在自己耳邊發現了呼嚕聲的來源。那是一個留著寸頭的女孩子,膚色很深,骨頭架子也很大。醫護營女兵們專用的白大褂裹在她身上,整整小了兩號,兩個肩膀處都繃得緊緊的,隨時都可能將身體從衣服的束縛中掙脫出來。
是孟小雨!張鬆齡不用細看,就知道誰正趴在自己頭頂上睡覺。隻有這個質樸的山裏妹子,才擁有如此結實的肩膀。也隻有這個質樸的山裏妹子,才如此大大咧咧,隨便找個地方就能安然入夢。
“喂,喂,麻煩你醒醒!”張鬆齡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將腦袋向床鋪另外一側盡力捭了捭,低聲呼喚。
孟小雨的耳朵象貓一樣動了動,然後繼續呼呼大睡。根本不在乎張鬆齡製造出來的那點兒微弱動靜。倒是鄰床的一位中年傷號,聽見了他的喊聲,轉過頭來,笑著說道:“讓她睡一會兒吧!從昨天後半夜到半個鍾頭前,她一直跟在護士身後忙來忙去,連飯都沒顧上吃幾口。你要是想喝水,我去幫你拿。值班的那位護士大姐跟著李營長搶救傷號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也過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