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凡正忙著手頭的事,見劉家厚還沒走,就說:“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還是暫緩。你要做做老同誌工作。可考慮改善老同誌娛樂、休閑和鍛煉的條件。一個門球場少了,再修一個。還可以騰兩間辦公室作棋牌室,讓老同誌玩玩撲克,下下象棋。你們還可以多組織些活動,比方搞書畫比賽。我想老同誌會理解我們工作難處的。”
“我們按照陶書記指示辦。老同誌一向是支持地委工作的。”劉家厚隻能這麼說,好讓陶凡有麵子,也讓自己有麵子。可他心裏實在沒底。他這老幹局,實際上成了老幹部信訪局。老幹部找上老幹局,多半隻為一件事,就是提意見。
不久,省裏竟轉回一封老幹部的上訪信。那信的意思是說,老幹部們覺悟高,體諒財政難處,主動放棄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要求,為的是節約資金幫助改造中小學危房;但西州地委領導講排場、比闊氣,要修豪華賓館。可見西州地委班子是個鋪張浪費的班子,貪大求洋的班子,辦事不切實際的班子。因此強烈要求省委嚴肅處理地委的錯誤做法。
省委管老幹部的周副書記批示道:轉西州地委。
陶凡見周副書記的批示很原則,事實上沒任何意見,心裏就踏實了。再琢磨這封上訪信,無非是個別老同誌想不通。就由他去吧。陶凡便隻在信訪件上簽了個“閱”字。
關隱達將這信送還秘書科存檔,吳明賢卻跑來問道:“陶書記,省裏轉回的那封老幹部的上訪信,要不要轉老幹局一閱?”
“我簽了那麼大個閱字,你沒看見?”陶凡說。
吳明賢還沒明白陶凡的意思,又問:“我的意思,這封信怎麼處理?”
陶凡笑了起來,望著吳明賢:“老吳啊,我閱了不算數?”吳明賢臉頓時紅了,忙說:“不是這意思。”
陶凡又笑道:“不是這意思,你說是什麼意思?反正是你沒領會我的意思。改造招待所,個別老同誌有看法,這很正常。我們要求所有人包括所有老同誌都理解和支持地委的工作,這是不現實的。我們不是不重視老同誌的意見,但少數服從多數,這也是黨的原則啊。這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沒事也弄得沸沸揚揚。”
吳明賢說:“我是見這封信裏有些措辭太激烈了,有必要在老同誌中間澄清一下……”
陶凡搖頭道:“老吳啊,你真是個書呆子。你以為有些意見真的就可以統一的嗎?你以為有些看法和謠言真的就可以澄清的嗎?你以為什麼情況下都可以萬眾一心的嗎?我知道你也許是一片好心,見這封信說到地委時有些過激言論,就想做些化解工作。我說不必要,老吳。地委連這點兒雅量都沒有,怎麼做工作?”
吳明賢像是恍然大悟,點頭不止:“對對對,陶書記你看,我一時糊塗了。”
陶凡心想,你哪是一時糊塗?從沒見你精明過。吳明賢當秘書長,是陶凡提議的。外人以為陶凡如何賞識吳明賢,其實不然。他內心對吳明賢的評價是六個字:有文才,少幹才。好在配了幾位能幹的副秘書長,也就誤不了事。參謀班子的力量格局,陶凡有意這麼維持的。張兆林任秘書長時,太強硬了。總讓參謀班子強硬下去,不太合適。必須結束張兆林時代。陶凡對吳明賢總是正式場合抬舉,私下場合批評。吳明賢便看上去很是體麵,實際上硬不起來。副秘書長們心裏不服吳明賢,但礙著陶凡麵子,又不得不在場麵上敷衍。吳明賢也並不因為私下裏挨了幾句罵,就對陶凡離心離德。畢竟是陶凡提拔了他。吳明賢教子教孫都會說,陶凡是他的大恩人。
陶凡推出吳明賢當秘書長,還有更深遠的考慮。頭上有個一官半職的,都會擔心一朝天子一朝臣。陶凡上任後,隻從縣委書記裏麵提了個副專員,整個縣市和部門班子沒動一個人。人們見前任地委書記的人馬原封不動,就都說陶書記正派。其實陶凡用不著急於動人。他坐上地委書記位置,隻需找下麵頭頭腦腦談次話,前任的人馬不就是他陶凡的人馬了?況且他原本就是管幹部的副書記,同下麵幹部處得本來就算不錯。他現在當了一把手,下麵幹部也沒有換了主子的感覺。當初考慮秘書長人選,本來可以從縣委書記中物色的。但怕一時擺不平,幹脆就暫時提拔了吳明賢。畢竟吳明賢的資格也算老,提了也過得去。縣委書記裏麵有兩位資格老的,卻不是陶凡最中意的。陶凡暗自看重的,資曆還稍微欠了些。陶凡心裏有數,一兩年間,地區人大和政協有幾位頭頭相繼到了退休年齡,就讓他們去人大和政協任職。那兩位縣委書記安排了,陶凡自己中意的人就可以提到實際崗位上來。目前讓吳明賢充任秘書長,是個權宜之計。
縣市和部門的頭頭們都在算著賬,這次輪到誰上去了,下次又輪到誰了。到底怎麼個輪法,大家心裏都有數。反正不會光按資曆或政績用人,個中學問玄妙得很,不可言傳。陶凡暗暗盤算著,成竹在胸。
有天,陳老突然跑到陶凡辦公室來了。陶凡正在聽吳明賢彙報幾件事兒,忙叫吳明賢過會兒再來,吳明賢便親自替陳老倒了茶,退出去了。陳老依然是長發,卻沒梳成辮子,隨意披著,像個老嬉皮士。
陶凡問:“陳老有什麼吩咐嗎?”
陳老沒什麼表情,說:“下麵班子,老放著不動也不行。”
陶凡心想陳老開始幹預地委工作了,這就不對了。但他不好多說什麼,隻道:“地委會統籌安排的,請陳老放心。陳老有什麼具體意見嗎?”
陳老望了眼陶凡,有些生氣的樣子,說:“你以為我想提議用哪個幹部嗎?我沒那私心!”
“哪裏,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想聽聽陳老意見。”陶凡笑道。
陳老半低著頭說:“你上來後,幹部隊伍穩定,大家都說你是個好人。這說明你正派,很好。但是不能做老好人。幹部隊伍穩定固然好,但穩定時間過長了,就不行了。毛主席說得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八大鍕區司令員都要換換防哩。”
陶凡說:“陳老,您這個意見,地委會考慮的。我們正在運籌,有個過程。您老放心,我會盡力帶好西州這個班子。”
陳老說:“不行的,就要堅決下掉。”
“行,我們會的。”陶凡問道,“陳老,您血糖有些低,要注意營養,注意休息。”
陳老慢慢抬起頭,問:“你怎麼知道的?”
陶凡玩笑道:“我是地委書記,什麼都得管啊。”
“我身體沒事的。”陳老起身走了,臉上的笑容似有若無。
四
星期日,關隱達想好好兒睡睡覺。他問過陶書記了,今天沒什麼事兒。陶書記星期日很少空閑的,不是在農村或工廠,也是坐在辦公室看文件。昨天陶書記那意思,這個星期天連文件也不看了。
關隱達總是睡眠不足,可成天還得生龍活虎的樣子。他奇怪自己的精力竟然不如陶書記。陶書記五十多歲了,總是紅光滿麵,精神抖擻。他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關隱達隻跟在後麵打轉轉都覺得累。關隱達本是每天晨跑的,今天沒有早起,一直迷迷糊糊睡著。早飯也懶得吃了。
忽聽有人敲門。問聲是誰,不見人回答。他不開門,門又響了。他睡眼迷糊,開門看看,大吃一驚,原來是陶陶,笑吟吟地站在門口。關隱達隻穿了褲衩,很不好意思,忙說對不起。陶陶遞了個塑料袋進來,說:“我爸爸找你哩。”
關隱達不知陶陶遞了個什麼東西,接了過來,說:“我洗個臉,就來。你先去吧。”
關隱達抬手一看,見陶陶遞給他的塑料袋裏裝著幾個包子。他匆匆洗漱了,跑下樓去。卻見陶陶站在樓下等他。關隱達說:“陶書記說今天沒事的,我才睡了懶覺。”
陶陶說:“又沒誰怪你。你吃呀。我猜你肯定沒吃早飯,順便帶些來。”
關隱達問:“你爸爸說有什麼事嗎?”
陶陶笑道:“我跑腿來叫你就不錯了,還要管你們有什麼事?爸爸本來要打電話給值班室,讓他們來叫你。我反正想下來走走,就來了。”
關隱達不習慣在路上吃東西,可也沒法子,隻好抓著包子嚼起來。想快些吃完,就有些狼吞虎咽了。陶陶就笑,說:“你慢些,別噎著了。”
關隱達笑笑,說:“我斯文不起來啊。”
碰著些熟人,都同關隱達打招呼,眼睛卻瞟著陶陶。他們不太認識陶陶,看他們的眼神,肯定以為關隱達帶了個女朋友。陶陶還在上大學,不怎麼在家。也有認得陶陶的,目光就有些異樣。他們的目光就在關隱達和陶陶的臉上飛來飛去。關隱達覺得不是滋味,隻想快些到陶書記家裏。
“陶陶,我昨天到你家,還沒見你回來哩。”關隱達問。
陶陶說:“才放假。火車是昨天半夜才到。”
關隱達笑道:“我現在很懷念大學生活。一個暑假,差不多兩個月。多過癮!”
“人說不準的。我們現在就隻盼著早些出來工作。”陶陶說。
關隱達問:“你不打算再深造了?比方出國留學?”
陶陶說:“我現在還沒這個想法。”
迎麵碰見吳明賢過來了,笑眯眯的。陶陶認識他,叫道:“吳叔叔好。”
“我老遠就認出是陶陶了。才回來吧?”吳明賢說著,就望望關隱達,眼睛亮晶晶的,隻是亮得有些怪。
關隱達說:“吳秘書長,陶書記找我。”
吳明賢點頭說:“我知道了。你跟陶書記說,我在辦公室等他。”
吳明賢走遠了,陶陶說:“小關,我爸爸很喜歡你。你哪些地方好?我爸爸可是很少在家裏說起幹部的。”
關隱達笑笑:“你也叫我小關,你多大了?”
陶陶也笑了,說:“我總不能叫你關科長吧?”
關隱達臉紅了,說:“科長好大的官?拜托你了。”
陶陶調皮道:“你叫我陶陶,我就叫你關關。”
關隱達笑道:“還關關睢鳩哩!不好聽。”
陶陶在關隱達肩上使勁拍了一板,說:“誰同你關關睢鳩!”
“得罪大小姐了,小生不敢造次。”關隱達玩笑道。
“不能叫關關,叫隱隱也不好聽,就叫達達……”陶陶突然噤了口,臉羞得通紅。
關隱達也紅了臉,望著別處,隻當什麼也沒聽見。
兩人沉默著,上了桃嶺,到了陶家小院。陶凡正在廊簷下的大方桌上揮毫潑墨。聽得關隱達來了,陶凡並不抬頭。關隱達湊上去看看,見陶凡正在題寫桃園賓館招牌。他覺得奇怪,陶凡是從來不題字的。已寫了好幾張,陶凡低頭斟酌著。
“小關,你說哪張好些?”陶凡問。
關隱達歪頭看了會兒,說:“我更喜歡這張。”
陶凡點頭說:“那就選這張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兒笑了。她眼睛想瞟著關隱達,目光卻隻落在他的腳下。
林姨出來了,笑道:“小關來了?老陶也怪,我的話他都不信,就信小關的話。”
關隱達不好意思似的,說:“這是陶書記信任我啊。”
陶陶終於抬頭望了關隱達,說:“關隱達,怎麼話一到你嘴裏,就成官腔了?”
陶凡聽著就笑了。林姨卻罵陶陶:“你對關哥真沒禮貌。”
陶陶吐吐舌頭,似乎覺得關哥兩字好玩,怪腔怪調地說:“關哥。”
說笑間,陶凡稀裏嘩啦吃完了早餐。他囑咐關隱達拿好那張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來了。關隱達伸手去接包,陶陶低頭遞了過來。關隱達隻覺得臉上發燒,渾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關隱達回頭向林姨道再見,卻見陶陶躲在她媽媽的身後,紅了臉望著他。關隱達胸口便跳得厲害。每個寒暑假,關隱達都會見著陶陶,兩人隻是打個招呼,說幾句客氣話。沒想到他這次竟弄得心慌意亂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關隱達宿舍裏玩,問他,聽說你是個詩人?關隱達笑笑,什麼詩人?這年頭說人家是詩人,等於罵人啊。陶陶說,不會吧!我可喜歡詩了。陶陶便把關隱達發有作品的雜誌通通借走了。後來陶陶開學走了,卻沒有來還雜誌。關隱達說不清為什麼,隻盼著陶陶早些放暑假。
這個季節的桃葉最茂盛,晨風吹拂著,巴嗒巴嗒的響,脆生生的好聽。陶凡背著手,緩緩走在小路上。他星期天隻要不出機關大院,從不勞動司機劉平。人們慢慢地發現,陶凡對一般工作人員倒很寬厚,對領導幹部就嚴厲了。
陶凡突然問道:“小關,陶陶同你很談得來?”
關隱達不知陶凡此話何意,有些緊張,頓了會兒,答非所問:“陶陶很活潑。”
“其實是頑皮。”陶凡笑道,“她大學都快畢業了,還像個孩子。她也沒想過將來幹什麼。我意思是讓她繼續學業,最好能出國留學。她卻沒個真話告訴我。如今孩子啊,不知聽誰的話。”
陶凡說起女兒,語氣似乎無可奈何,神情卻是慈祥的。關隱達瞟了眼陶凡,晨光正照在這位父親臉上,那臉色是少有的柔和。
“你們年輕人容易溝通些。你找陶陶說說,問問她有什麼想法。你可以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她。”陶凡說。
關隱達應道:“行啊,我找她說說。”
吳明賢見陶凡去了,忙說:“陶書記早。我去叫張書記。”
陶凡說:“是請張書記,不是叫張書記。”
吳明賢笑笑,忙改口說:“是請,對對,是請。”
其實陶凡自己平時也是要麼說請,要麼說叫。可聽吳明賢說去叫哪位地委領導,心裏就別扭。
陶凡在辦公室坐下沒多久,張兆林就進來了。後麵跟著孟維周。關隱達同孟維周便爭著替領導們倒茶。兩人倒了茶,剛要走開,陶凡說:“你們倆不要走,又不是研究鍕機大事。”
吳明賢就問:“那我就開始彙報了?”
原來是研究幾棟幹部宿舍改造。機關多年沒修幹部宿舍了,住房相當緊張。財政口袋裏沒錢,上麵對領導機關建房卡得又緊。地委辦研究了個變通方案,改造幾棟宿舍,加大麵積。吳明賢彙報完了方案,說:“我們征求了這幾棟宿舍住戶的意見,大多數都很歡迎,但也有少數同誌不同意。主要是老同誌。陳永棟同誌就反對改造宿舍,他說自己現在房子都嫌大了,還加什麼?他還給我上了一課,說他們剛進地委機關,地委書記都住單身宿舍。”
陶凡說:“關鍵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誌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麵說不建樓堂館所,這個政策我們要堅決貫徹執行。但是也要從實際出發,不是說幹部房子也不要住了。辦公樓我們可以暫時不考慮改造或是新建,但幹部住房要重視。怕自己丟官帽子,就連幹部生活都不考慮了,這種事情我陶凡是不會做的。你們放手搞,上麵要追究,我作檢討吧。”
張兆林說:“陶書記這個指導思想是對的。不從根本上解決幹部生活問題,單講調動幹部積極性,不行啊。老幹部的工作,隻要過細,會通的。他們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領導,通情達理。”
吳明賢笑道:“隻有陳永棟同誌的工作難做些。我有個想法,幹脆告訴他,就說他住的那棟房子已是危房,必須改造加固,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陶凡沉了臉說:“怎麼做工作,是你的方法。我總不至於同意你去欺騙老領導吧。”
研究完了宿舍改造,關隱達把陶凡題寫的桃園賓館拿了出來。大家自然都說好字好字。張兆林說:“陶書記,您怎麼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幾何?就不簽了吧”
吳明賢笑道:“還是落名好些。伍書記的字都是落名的。”
吳明賢那意思,分明是在貶伍子全。陶凡聽著便有些不快,心想伍子全才從地委書記位置上下去幾個月啊!孟維周也說:“還是落名好些,陶書記的字,可以傳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裏有些感慨,卻隻是微笑著搖頭。隻有關隱達不說話,低頭欣賞這四個字的韻味。招牌字難寫,不是所有書法家都擅於此道。陶凡不是正經的書法家,可他這字作招牌倒是再好不過了。關隱達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這字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換掉的。不留名呢?說不定就留下去了。他見陶凡寫的桃園賓館四字結體寬博,墨氣淋漓,暗自歎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穩而威嚴。
整個暑假,陶陶老是去關隱達的宿舍玩。陶凡臨時要找關隱達,也是陶陶爭著去報信兒。林姨看出些意思了,就問陶凡:“老陶,你不覺得陶陶有些怪嗎?她平時可是傲氣得很啊。”
陶凡說:“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們了。我看哪,關隱達這小夥子人還不錯。”
林姨笑道:“這麼說,你同意他們了?”
陶凡說:“沒影的事,說說就說說,還當真?小關倒是個好苗子。再過一年半載,我會考慮讓他下去鍛煉一下。陶陶這孩子,也不知道上進。我想讓她繼續學業,她隻想早些出來工作。我讓小關專門找她談了,她就是這個意思。”
林姨微歎道:“女兒家,有個吃飯本事就行了,隨她吧。”
那天吃過晚飯,陶凡突然想起要去辦公室。陶陶忙說:“爸爸我去叫關哥。”
陶凡望著夫人笑笑,回頭對女兒說:“我隻是去處理幾個文件,用不著叫小關。”
陶陶說:“有他在身邊,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
陶凡摸摸女兒的頭,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關去辦公室,我不在家裏等他了。”
陶陶說得那麼急,鑽進房間卻半天沒出來。等她出來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換了件漂亮的裙子,眼睛不敢望媽媽。媽媽就當什麼也沒看見,隻吩咐說早去早回。
陶陶下山走得不緊不慢,怕汗濕了裙子。望見了關隱達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響。敲了門,聽得關隱達應了聲,門卻半天才開。原來關隱達才洗完澡,剛換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關隱達望著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說:“你沒時間洗衣服了,我爸爸在辦公室等你。”
關隱達說:“好吧,我回來再洗。”
陶陶說:“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關隱達慌了:“這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呢?”陶陶說罷就搶過了臉盆。
關隱達紅了臉笑道:“那就謝謝你了。”
關隱達剛準備走,陶陶又說話了:“我明天回學校了。”
“明天?一個暑假真快。”
“這個暑假我哪裏也沒去玩,一晃就過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裏開會,我來看你。”
“你一個人去看我,還是跟我爸爸去?”
關隱達玩笑道:“跟著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開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頭,遞了個紙條給關隱達。關隱達隻覺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樓走了很久,不敢打開那張紙條。晚風吹在臉上,軟得像錦緞。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經意的事情,也許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個淩晨,關隱達正在招待所後麵的林子裏鍛煉,忽聽得哪裏傳來說話聲。透過林子望去,隻見一輛黑色轎車裏鑽出個中年漢子。馬上又有位夫人,有位少女下車。張兆林同地委組織部長正圍著下車的幾位握手。沒隔幾分鍾,又馳來一輛轎車,下來幾位中年男人。張兆林他們忙又圍上去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靜,大人們正在寒喧,她便漫不經心地四處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張望了好一會兒,關隱達以為她看見他了,忙轉過身去。
吃過早飯,關隱達才聽人說,上麵派了位地委副書記來,叫陶凡。過了兩天,關隱達就成了陶凡的秘書。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兒,卻很長時間沒見著她。直到陶家搬進桃嶺,關隱達才不時在他們家的庭院裏見到她。聽林姨叫女兒名字,關隱達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著高中。她喜歡坐在庭院裏的石頭上看書,隨外人怎麼進進出出,她頭總是不抬起來。關隱達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臉,卻總看不著。他見過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輪廓。有時無端地想起陶陶,頭腦中隻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個秋日的午後,關隱達同陶凡坐在庭院裏談書法。林姨端了西瓜上來,說別光顧著說話,口都幹了,吃西瓜吧。關隱達正客氣著。突然感到左臉癢癢的,像有隻蝴蝶在上麵撓。他偏過臉去,見陶陶正坐在他左邊的石頭上,睜大了眼睛望著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聾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紅了臉,忙埋下頭去看書。
記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難得有個清閑。兩人聊了會兒,來了興頭,就鋪開紙來寫字。陶凡總把筆塞給關隱達,說你露幾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響亮,林姨臉上的笑容就越慈祥。關隱達想林姨那樣子就像自己的母親。陶凡全神貫注地寫字了,就沒人出聲。草蟲吱吱,清風不言。
關隱達上了辦公樓前的台階,終於忍不住了,就著路燈打開了紙條。見上麵一句話也沒有,陶陶隻寫下了她大學的通信地址。
半年以後,年底了,省紀委來了個調查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進了新開張的桃園賓館。陶凡聽說了,覺得有些不祥。但他裝聾作啞,不去理會。心裏沒鬼,怕什麼?又怕是衝著別的地級領導來的,心裏就挨個兒猜猜。還真拿不準誰會有什麼問題。
過了幾天,省紀委調查組才說要同地委領導見麵。陶凡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還有人揪著不放,後來又加了件改造機關宿舍的事。陶凡不溫不火,調查組問什麼就答什麼。調查組的人說話注意方法,盡量不提陶凡本人,隻說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卻屢次糾正,說他個人要承擔主要責任。
又過了個把月,陶凡被省紀委通報批評。吳明賢送了通報來,很不好意思。陶凡卻是沒事似的,並不細看,隻是粗粗瀏覽幾眼,就交還吳明賢。笑道:“老吳,這是我頭一次受處分,值得紀念。你把這通報複印一份給我吧。”吳明賢搖頭笑道:“陶書記,這算什麼處分?”
官場上的任何故事,都會有多種民間版本。陶凡挨了處分,自然有人高興。多數人卻是更敬重他了。這事在普通幹部那裏傳開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細節。他們說陶凡擂著桌子同省紀委的人幹,表白自己改善幹部的住房條件不會有錯,改善西州的接待條件也不會有錯。
有人私下裏卻恨恨的:陶凡太厲害了!一年之內,縣級幹部班子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慢慢地就換掉了,起初大家以為他不會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戲。
五
凡事都有頭一回。自從陶凡題了桃園賓館的字,找他題字的就越來越多了。實在推脫不了的,隻好硬著頭皮題了。不出半年功夫,西州城裏很多招牌都換上了陶凡體。陶凡謹慎起來,發誓不再題字了。但是西州愛好書法的人卻是越來越多。城裏的書法班的生意格外地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長便帶著小孩去學書法。
元旦前夕,吳明賢請示陶凡,想在地機關幹部中舉辦一次書法比賽。陶凡說:“你們弄吧,這事就不要請示我了。”
吳明賢說:“我的意思是,想請地委領導最好也能參加,這對幹部是個鼓勵。”
陶凡說:“地委領導就不參加吧。我們參加了,誰當評委?不能請省委領導來吧。下麵同誌當我們的評委有顧慮,會影響公正性。”
吳明賢笑道:“缺了地委領導,書法比賽的意義就得打折了。”
陶凡也笑了,說:“老吳學得幽默了。你說打幾折?這樣吧,地委領導,你分頭彙報一下,他們願意的,就請寫幅字,隻參展,表示對這項活動的支持。”
吳明賢沉吟道:“不知哪幾位領導願意題字?”
陶凡看出吳明賢的意思了,他是擔心有的領導字拿不出手,不肯題字。就說:“你找地委領導分頭彙報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們題字。沒誰要求領導都是書法家,隻是表示個意思。”
吳明賢點頭道:“有您這個指示,我心裏就有底了。”
關隱達聽說要搞書法比賽,很有興趣。可他的作品遲遲沒交出去。吳明賢親自抓這事,見了關隱達就問:“小關,怎麼還不見你的大作交來?你的呼聲最高啊!”關隱達就笑,說:“哪裏哪裏,地委機關藏龍臥虎,我小關算什麼?集體活動,我會積極參加的。我一定按時交稿。”其實關隱達心裏早有譜了,隻是還沒時間創作。他想今人的書法作品,寫來寫去無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麼就是蘇軾、辛棄疾,不太有意思。更低俗的,不是“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就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關隱達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詩作的,這回突然暗生慚愧了。他想若將自己的詩寫成書法作品,簡直有些滑稽。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書法必須配古詩文。比方新詩,最多隻能人硬筆書法。現代人已沒文采可言了,隻好拾古人牙慧。關隱達想即便是用古詩文,也應盡量特別些,貼切些。他一直喜歡張孝祥的《念奴嬌·洞庭青草》,氣勢豪放,正合狂草氣韻。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車裏老琢磨作品的布局謀篇,手忍不住在膝頭比劃著。
有天晚上,劉平跑到關隱達宿舍,進門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關隱達見他有些扭捏,同平日是兩個人,覺得奇怪。
“劉平你今天怎麼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紹了女朋友吧?”關隱達笑著問。
劉平嘿嘿一笑,說:“關科長,我也想參加一下書法比賽,是個學習機會嘛。”
關隱達說:“那好啊,你參加書法比賽,比地委領導參加意義大多了。”
“哪裏哪裏。”劉平搖頭說著,就從懷裏掏出張紙來。展來一看,原來是他的書法作品。沒想到劉平的字還過得去。他寫的是楷書,還算周正,隻是嫌呆板了。
“很好啊,你是練過書法的嘛!”關隱達點頭讚道。
劉平說:“哪裏,我原來毛筆都不會捏。見你和陶書記天天練書法,我也跟著偷偷兒學,越學越有意思。學點東西好啊,光開個車,沒味道。”
聽了這話,關隱達就琢磨出劉平的心思了。劉平是想逐步武裝自己,好有機會轉為幹部。機關司機差不多都有這個想法,人之常情。不過劉平悟性還行,他沒讀多少書,能把字的架子弄穩,就不錯了。關隱達見劉平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便說:“我建議你把內容換一下。這詩聽得大家耳朵都起繭了,沒意思。”
“換什麼呢?我聽關科長的。”劉平很是恭敬。
關隱達琢磨會兒,就把李白那首《贈汪倫》寫了下來,說:“李白這首詩也是耳熟能詳的,但比春眠要好些。你還要注意章法,書法作品很講究布局,包括字的疏密,墨的濃淡,落款等等。你先把這首詩的每一個字寫熟了,再來找我。”
劉平頭點個不停,說了很多恭維話。他見關隱達桌上滿是龍飛鳳舞的字,一個也認不得,便說:“關科長的字真漂亮。”
關隱達看出劉平的意思,便念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發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酌北鬥,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劉平聽了,就像一筐黃豆從頭上倒下來,耳朵縫裏都沒夾著一顆。嘴裏卻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
截稿日期隻有幾天了,關隱達才最後選了幅自己最滿意的字去參賽。正好那天陶凡也將自己的字交給關隱達。陶凡隻寫了“崇實”二字,用的魏碑筆法。下麵題了長款,由“實”字說開去,用語古雅,告誡廣大幹部如何如何。關隱達細細讀了題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
書展弄得像回事,陶凡和張兆林等地委領導親自去看了。舉行了簡短的開展儀式,吳明賢請陶凡講話。陶凡就講了幾句,說地委機關開展些有意義的文化活動,很有必要,可以陶冶幹部的情操,並促成一種愛學習,鑽業務的良好風氣。關隱達留意看了看,發現地委、行署所有領導都題了字。有些領導的字實在上不了台麵。張兆林寫的正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落款題曰:“與全體幹部職工共勉。”張兆林的字有些張牙舞爪,很不像他本人的溫文爾雅。關隱達暗自覺得好玩,心想真難為這些領導了。他們為著這題字,肯定傷透了腦筋。如果不題幾個字,好像不給陶凡麵子。大家都以為這次書法比賽,分明是吳明賢投陶凡所好。再說了,隻要有領導題字,其他領導都得題,不然顯得沒位置似的,隻是有些人的字實在見不得客。
陶凡很有興趣的樣子,背著雙手,挨次瀏覽參賽作品。走到關隱達作品前麵,陶凡站了會兒,微微點頭。關隱達就渾身發熱,不好意思。陶凡卻不說關隱達的字,隻說張孝祥的詞:“這首詞意境闊大,筆酣興健,懷抱高遠。肝膽皆冰雪。表裏俱澄澈。杜甫有句詩,心跡喜雙清,就是這種意思,真是妙處難與君說啊!”
陶凡心裏卻頗感奇怪:關隱達怎麼獨獨選了張孝祥?這首詞豪放,孤高,通透,但字字句句都隱含著貶官情緒。想是關隱達喜歡詞的意境,忘了張孝祥的處境吧。陶凡不是個神經兮兮的人,可是剛才默念著張孝祥的詞,心裏竟微微一震。他心裏越是說不出的歎惋,臉上就越是笑得慈祥。
張兆林見陶凡如此讚賞,便說:“小關的字,真好。你跟著陶書記,就是不一樣。”
張兆林這話,前麵的意思是誇關隱達,後麵的意思就是吹陶凡了。關隱達就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隻好傻笑。他點頭就是不謙虛,搖頭就是不承認自己跟著陶書記受益匪淺。更難堪的卻是孟維周,他的鋼筆字都自覺丟人,莫說是毛筆字了。他沒有交作品參賽。聽張兆林誇獎關隱達,他臉紅耳熱。他認不得狂草,目光就上下翻飛。原來條幅下方附了張白紙,是用小楷寫的原文。
陶凡走到劉平作品麵前,卻大加讚賞:“劉平,你的字也不錯嘛。好!好!同誌們都像劉平這麼愛學習,提高機關業務水平就能落到實處了。”
張兆林就微笑著望望劉平。吳明賢嘴裏說聲“小劉”,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劉平抓耳撓腮的,臉紅到了後頸上。
這邊沒人留意,張兆林的司機馬傑早黑著臉了。馬傑很傲氣,連孟維周都不放在眼裏。他頭一次見了孟維周的字,就意味深長地笑了。馬傑沒事坐在孟維周辦公室,喜歡找張紙,掏出鋼筆寫字。通常寫他在部隊唱過的鍕旅歌曲的歌詞。有次,馬傑本來知道張兆林不用車了,卻在孟維周那裏一屁股坐下來不走了。孟維周有個材料得趕出來,很是著急,弄得頭都大了。馬傑坐在他對麵寫字,頭一晃一晃,弄得紙沙沙地響。孟維周心裏煩,卻不好說什麼。孟維周想自己不誇他的字,他是不會走了。於是像是才發現似的,說:“馬傑的字好漂亮。”馬傑便不寫了,發起牢騷來:“老子在部隊時,要我幹文書,我不幹。我喜歡開車,跟鍕首長開了五年車。那老王八蛋假正經,自己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也不給群眾一針一線。到頭來我連幹部都沒轉成。不然,老子還是這個樣子?”他說罷把筆一丟。起身出門。突然想起筆是他自己的,又轉回來取了去。
孟維周心裏憋著股氣,同關隱達說起過馬傑。關隱達便覺得小孟還欠老成,這種事情有什麼好說的?不值得放在心裏的。他卻從此無意間留意馬傑。還真是孟維周說的那個味道。陶凡表揚了劉平的字,馬傑就像沒聽見。眼睛望著別處。
幾天後,書法比賽揭曉了。關隱達獲第一名,劉平也獲了個紀念獎。
不久馬傑碰上關隱達,神秘兮兮地說:“關科長,你獲了獎,有人還不服氣。”
關隱達笑道:“服氣不服氣,都隻有這麼大的事。不就是獎了條毛巾,兩塊香皂嘛。”
馬傑見關隱達並不關心是誰不服氣,好像有些失望。卻仍不死心,就說:“他說西州附庸風雅學書法的,都是拍陶書記的馬屁。他說了兩句老話,我記不全。什麼楚王細腰。讀了幾句書,說起話來就是孔夫子的卵縐!”
關隱達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馬傑這個“文縐縐”的歇後語大概是他說過的最有水平的話了。關隱達一聽便知,馬傑說的是孟維周。他猜想孟維周大概是說了“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話。關隱達不知孟維周這話是在什麼場合說的,也許是開玩笑。他並不在意這事,倒是替小孟擔憂。心想孟維周當秘書都這麼久了,還是這麼不老成。他不改掉這個毛病,遲早要吃虧的。
六
圖遠公司老總舒培德轉彎抹角找了來,硬要請關隱達幫忙,求陶書記替他們公司寫個招牌。關隱達一巴掌把門封得鐵緊,說:“陶書記指示過,今後再不題招牌了。”
舒培德卻是好磨歹磨,坐在關隱達辦公室不肯走。他從關科長喊到關老弟,最後居然講起了大道理:“關老弟,不我是舒培德想拉虎皮作大旗,我是要為私營企業爭地位,爭發展。我圖遠公司目前雖不是西州頭塊牌子的私營企業,可我敢說是發展前景最好的。政府說要支持我們私營企業發展,這不錯。但是落到實處,卡我們的多,幫我們的少。關老弟,我們難啊!”
舒培德說了一大通,好像陶凡不題字,政府說支持私營企業發展就是句空話了。自然不是這個道理。關隱達隻想早些打發他走,就答應向陶書記彙報一下。舒培德就千恩萬謝了,直說他做老兄的心裏有數。關隱達聽了這話不太舒服。怎麼個有數?你送砣金子我不敢要哩!
關隱達本來隻是想搪塞,舒培德卻是窮追不舍。他隔三岔五就來找關隱達,一磨就是個把小時。關隱達又不能發火,隻好不斷地編些話來哄人。幾乎沒人見關隱達發過火,大家都說他的修養真好。他哪裏是不想發火?有時被人逼急了,真想捶桌子哩。但他隻能微笑。他不能讓別人說陶凡的秘書架子太大啊。張兆林當秘書長那會兒就老是囑咐:秘書是領導的門麵,事關領導形象。關隱達有回遇了點事兒,心裏正委屈著,張兆林又在會上強調:秘書是領導的門麵,領導的耳目,領導的左右手!關隱達聽著沒好氣,暗自罵道:***,秘書是門麵、耳目、左右手,反正不是個人。舊時講文武百官是朝廷鷹犬、走狗,可都不是貶義的;若幹年後說起秘書是領導的門麵、耳目、左右手,會不會成了貶義呢?
舒培德隻敢找關隱達,就因陶凡太有煞氣了。碰上別的地委領導,舒培德隻怕早就自己上門去了。關隱達沒想到舒培德如此難纏。他原想隻需稍稍拖拖,舒培德就知趣了,不會再找他了。領導工作有個重要方法,就是一個字:拖。很多領導都用此法應付那些棘手的事兒,局麵弄得四平八穩。可輪到關隱達偶爾用一回,卻失靈了。
他隻好硬著頭皮找了陶凡:“陶書記,圖遠公司總經理舒培德找我好多回了,想請你給他公司題寫招牌,我回了他,卻回不掉。這個公司的情況您很了解,還算是私營企業健康發展的好典型。”
陶凡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最近我接到好幾位私營企業主的來信,說下麵有關部門把支持私營企業發展放在嘴巴上,實際工作中卻是關、卡、壓。地委對此應有個態度。好吧,我同意替他題個招牌。隱達你把個關,下不為例了。”
關隱達心中暗喜,沒想到陶凡這麼爽快就答應了。他知道陶凡不是個隨便說話的人,卻也並不馬上告訴舒培德事情辦妥了。直到陶凡將字題好了,他才通知了舒培德。舒培德電話裏說盡了感謝的話,然後十幾分鍾就趕到了關隱達辦公室。
舒培德打開陶凡的題字,臉色頓時發光。他想掩飾自己的興奮,嘴皮怎麼也合不攏。他笑了老半天,應該同關隱達說幾句客氣話了。他便咬住嘴唇,想讓嘴皮子合上。可那嘴皮子像是橡皮做的,一彈又咧開了。
關隱達說:“老舒,你坐下吧。陶書記早就說過了,不再給任何單位題字。這次破了例,可見陶書記對私營企業的發展是非常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