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從沒厭倦對你尊容每一次將光影佇立我良知的親吻,在遠遠的一方默默熬度天年的故鄉,你的靈性像新月銜攜我的目光,落在你每一座憂鬱而沉默的門前。
我隱隱聽見牛群晚歸的腳步,聽見年少的伴侶搖響的叮叮鈴聲。
跟隨這川南有著橄欖綠一樣的愁緒,秋天的夜晚這樣無聲地飛翔,我被托著神遊,正如我年幼的時候,你托我飛離故園屋簷;而今我欲乘秋聲回去,我還能棲身在你堅定的翅蔭下?
啊,你跟川南有著橄欖綠一樣愁緒的白鴿一起送我心事中唯一的驚喜和焦灼中唯一的清泉到風華不再顫栗的地方。
二
我注定要和你相依永生的白雲和藍天,自從我誕生在你子時的曦微裏。
啼哭的聲音宣泄你仁慈的容顏,古老的繈褓一次一次地泅渡新生的江河;我渴望的目光,漂白了一夜春遲的塵埃。
自從我憶念青磚黑瓦被掩映的黃昏,
搖搖晃晃的炊煙升起對清遠與澄澈的期待。
你總是在河水輕柔的敘述裏,與牧牛的眼睛看懂永恒的流逝;預言外的犁聲,踏出繁星滿天。
晚風,是回家的信箋。
三
到了這把思念當成身上衣服的時候,到了我眷戀遙遠的院門,灑滿自己疲憊和惶惑的的熱淚的時候,你竟成未名的詩集裏繾綣的名字。你為什麼總如此安靜地把守你歲月的關隘呢?我如夢的故鄉啊,我母親把父親的牢騷扛在肩上的故鄉……
點點翠竹在吹笛的年代,響亮地傾聽一段夏夜的蛙鳴。
插柳的習慣被沿用在我羈旅無休無止的焦灼裏,柳笛的故事,為什麼總是與我擦肩而過?
能以插壤而活的生命,喂我在遠域萍水無逢的日子,你已經促成向神祗與命運抗爭的信念,我輕輕地踏著渾圓的青山之約,走過你的關隘。
你是饑餓飄過後的紅苦酒,你是在脫胎換骨的山邑裏,鑄造一代遠遊的孩子,
閃爍背著太陽運行的孤影之年。
四
能給我吮足甜透一生的奶汁嗎?能給我彈奏沒有你身影時有月亮的歌嗎?
能給我五月怒拳紛舉的石榴的精神嗎?能給我擷一頁八月稻穀浸漬田野的芳香嗎?
能給我牛尾和小徑交織的想象嗎?能給我蘆葦花飄江麵時一葉孤舟的槳韻嗎?
能給我香燭嫋嫋煙靄蔓延的虔誠嗎?能給我臘月的霜雪覆不住門口的笑嗎?
能給我石板路砌成的鄉色的聲音嗎?能給我十月的棉白點綴鄉魂的鋪墊嗎?
能給我青青的井轅佇立枯峻的苔衣嗎?能給我嵌在門口那一幀水墨的女人嗎?
能給我坡地上那朵垂下傷痕的野玫瑰嗎?能給我獨木橋撐起走出山外的心情嗎?
能給我古廟殘垣斷裂風雨的冷清嗎?能給我山溝溝裏用竹筒熬煮的豌豆香嗎?
能給我你曆史的佝僂和年邁的見證,能給我捏緊貧苦與憂愁的歲月,不息的艱難競現美與美之間演變的過程,
能給我足以思索一生的掙紮嗎?能給我把日月星辰附在你的淚水之中,讓心和你一起輸送命運的活力嗎?
你交付一切的權力,卻從不管從你的遮庇下走過去後能回首一瞥的忘性。
五
就是那顆星嗎,媽媽?織女的燈籠為什麼總比牛朗的要暗要小呢?
媽媽,你指示清楚一點,你說明白一點,你好好地再說一遍銀河的故事。
可我為什麼又望不到那兩顆會走動的星子了呢?為什麼僅僅一陣兒的工夫我的眼睛就澀痛起來了呢?
媽媽,你不是也疲倦了,快要睡著了似的?
涼席隔斷了一天積貯的地熱,媽媽,你還要講那個故事嗎?
為什麼我望不見那兩顆會走動的星子呢?為什麼僅僅一陣兒的工夫我的眼睛就澀痛起來了呢?
難道我小小的靈魂就滋生了懼怕分離和阻隔的思緒,就不願再讓憂傷的故事把我的睡眠帶走,讓我躺在你大地一樣的懷裏,享受一生的安寧和平靜嗎?
六
小時候我為什麼不敢叫“媽媽”兩個字,而隻是叫媽一個字呢?那僅僅是因為我像學人叫的鸚鵡而真的沒有那個勇氣嗎?
打翻了你熬了很久的藥汁,就因為我不敢叫一聲媽媽,而隻是叫了一聲媽?
你背著小弟到遙遠的北方去了,我日複一日地望著山坡上那棵孤獨的柏樹盼著你回來,可你好久好久都沒有音訊,也是因為我沒有叫媽媽,而隻是叫了一聲媽?
在我默默無語地要遠離藏在我心裏的故鄉時,你淚水汪汪地走在我身後,爬到你隻能上行一半的山腰,跌倒在崎嶇的小路上,也是因為我沒有叫聲媽媽,而隻是叫了一聲媽?
現在,我能這樣叫一聲了,媽媽,你已經不在我身邊,我把我的心交給你,叫你一聲媽媽,
那是我寄回家中的信裏沒有言盡的詞意,媽媽,你找了大半輩子,找遍了老屋的每個角落,我把它放在你的期盼裏,你的白發裏,你的皺紋裏,
你找了大半輩子,找遍了老屋的每個角落,我的心就藏在你身邊。
七
目光在雨花裏消瘦,整整一個夏天,整整那一縷鴿哨遺落在泥腥的傍晚。
我這消瘦的歌聲,同一窗燈火,都是揪心的責備。
鄉愁紛紛揚揚,又聚攏在蒼老的巨樹下,把沉默時刻的惆悵鎖準,蛙聲的六月動蕩我固執的淚光。
在山鄉的問候裏,在山野和泥土落紅的呢喃裏,在楠竹突出青山的張望裏,人已滄桑,在季節的加減乘除之中,我踏冷了都市的路。
八
為了躲在山坳後圓圓的山月,為了掏出驚喜和虛榮的荊棘叢;
為了懷裏嗷嗷待哺的亮亮雛鳥,為了桃花雨中掐指我歸期的眼睛;
為了飲啜一口長夜初降的晚露,為了那重現微型森林麵目的河底水藻;
為了把祖先和活著的人貼得更近的長明燈,為了墳堆裏見不著陽光的苦艾;
為了那一扇木窗後傳出的沉悶的歎息,為了童年的朋友那斷裂的手指……
我揣滿久久沉重的呼喚,孑然一身再度抒寫他鄉之客。相顧無言的喜與悲,釀造漂泊在陌生的土地一樣的秉性,我芬芳的家園,青湛的天堂……
鄉色酒醉我苦苦燃燒的滾滾精血,像梢頭雨歇的顧盼,那一抹彩虹是我拭淚的聲音。
為了故屋的形象開啟我混沌的流浪,為了寂寞的親切叩應沉睡的夢境,
為了橋口不再凝滯不敢回想的腳步,為了依戀的明月陪伴遙遠的鄉土,
讓我愛的光輝在枝葉的縫隙中逡巡,再生的幽清綰住季節人不幸的一生。
九
是誰在門外叫我出去唱歌呢?是誰像明月一樣在我回到家中時照亮了我的窗前?
是誰在叫我名字時那悠悠的聲音呢?
我沉墜於今日,卻被你的呼喚挽回到童年的月光裏,我怎能不以亮麗的歌唱給你,我年幼時候同我分吃一隻梨子的姑娘?
我唱你月色一樣的靜謐無聲,唱你夜深一樣安寧的眼眸,我唱你沾滿了泥土和草葉馨香的素手,我唱你被傷痕和毆罵壓迫著的心啊。
如今,你懷抱著你半歲的小兒,用奶汁補養他的哭聲,站在我麵前,卻不再要我唱一芝歌給明月下的你聽,為什麼啊,我怎能不以亮裏麗的歌唱給你,我年幼時同我分吃一隻梨子的姑娘?
那個與你相依的男人,他正遠離家門,就剩你獨自撐起供養一家的重荷,還有什麼樣的歌聲能喚回你無隙無縫的童年,像你在原遠的地方,聲音在我門口響起,要我在月光下麵,唱一支歌給流走的往昔?
而又能以什麼樣的歌聲,唱給你懷中的小兒和他手中揮舞的幼年?
啊,為什麼這樣的歌,拉不住你過早的風一樣的無盟之約?
是誰在門外叫我出去唱歌呢?是誰像明月一樣在我回家時照亮了我的?
十
故鄉唯一的古廟,而今業已被亂石和荒草覆蓋。
我踏上清明和朝拜者的路,像憑吊一位殉難的英雄。我能想象它的金壁,它的香爐,它飄渺的輕煙。
它的神祗一樣告慰鄉人占卜的焦灼。
虞允文躺在曆史的墳龕裏,無以確證的古碑刻不下了武儒的功德;虞允文的福祉不在這裏,它相距的五十裏路如相距九百多年的永恒;
隻有老人的聲音從被毀的古跡中傳揚,虞丞相的神靈與豪氣沒有被鋤頭和紅袖章淹沒。
我存在於不能預測山外人人事事的鄉親啊,不泯的心上供奉著一個民族英雄的風采,托起他們的曆史,夢一般地追逐先人的精靈。
十一
躺在河灘,多想聽聽白雲遊走的聲樂,蟬鳴卻在耳邊催熱了五月;起身走去,想找到被流水帶走的竹葉舟,枯水的冬天掠走了我的綠幽。
不曾聽到的,那遊弋的喧響才是如此美妙地閃爍的萬家燈火;再也無法拽回那流如煙雲的竹葉輕舟,我童年在遠航的夢上浮載我成人的狂熱。
因而我聽風如同向遠野的濃鬱訴說你的變遷,我望天如同吹起夜籟鎖我清瘦的六弦琴。
這如月桂婆娑的琴聲,哄我在夜深的時候,織一床溫熱的夢給遠方的土地和屋簷下的勞燕。
十二
你這憂鬱的黃桷樹一樣的家園,你這父親默默無語的日子浸滿的寧靜的光輝。
春天的雨是你在蒼茫的運轉和輪回之中,度過的以鬢白的冬天發梢上閃躍的淚花;一支煙管吸進了歲月的真諦和獨守家門的悟性。
我們父親的天賦是以筋骨的硬紮鍛造的年輪,堅實的骨氣是承上啟下的職責。
讓繭痂占據的大手,挖掘女人和勞輟的肉體與血脈。在我們種植肩挑背磨的身後,父親的聲音是沒有鏽蝕的季節。
而你這憂鬱的黃桷樹一樣的家園,父親的目光沉穩而實在,總讓我們懦弱和虛偽的時候念念不忘多年來的撫養。
我們父親的老花鏡,是遙遠的生命裏望真我們姊妹的沉鬱;而今天各一方,瑟瑟顫抖的字跡,是錯別字裏凝重的啟示和年老的孤獨。
而你這父親默默無語的日子浸滿的寧靜的光輝。
那座山一樣的背影,是我們命運多折時的監護人,父親的詩歌,父親的風景,父親的民謠,父親的智慧,父親的抒情……總讓我們在退卻和無助時念念不忘無聲無息的奉獻和沉默的一生。
十三
山坡下的桔子。桔園的主人。秋葉一樣飄香的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