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那隻不肯做摩登伽的妖(1 / 3)

(中)那隻成不了摩登伽的妖

雲貴地,葉榆澤。

馬幫幾天前剛在大理換了茶,準備在封道前再賺上一筆,天知道建塘六月雨雪要鬧到什麼時候,莫要真的阻死隘口,下半年沒法走一趟,那就年關難過了。

阿籍是這馬幫裏走頭的,路途雖險,可來來回回八九年,都是老馬識途的熟悉了。知道從葉榆澤過去一片平平坦坦,他便哼了小曲,又時不時地抽口煙。

有剛入馬幫的後生來問:“阿籍大哥,這條道一直這麼好走?”

阿籍便一煙杆敲過去,笑嘻嘻罵:“沒見過世麵,要是這樣容易走還輪得上咱們用命來博?你看吧,前邊就開始下雨了,建塘那隘口指不定還得下好一場雪。”

“真要是冰封了路怎麼辦?”後生慌了。

跟在後麵的馬幫漢子紛紛咧開嘴笑:“說你不識路,要是冰都有辦法過,最怕遇上是泥流,一垮什麼都沒了。”

“啐。”阿籍回過頭道,“就你們這烏鴉嘴的出息。”末了,還故意呲牙咧嘴作出一副凶臉,卻不料換來一陣哄笑。

笑一笑,馬脖子上的鈴鐺搖一搖,居然也平安過了大半路途,眼看就要出滇境。

天真是鐵了心,要落雨落個不停,好在馬幫本來也習慣了風吹雨打。

遠遠望見山隘,阿籍想對後麵的人說什麼,卻猛地頓住了。

“阿籍大哥,你怎麼啦?”後生瞧見他不對勁,趕忙問。

阿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一手從革囊裏摸了小弩出來,死死地盯著前方樹林子。

從巨大樹冠垂下數不清的黃綠色的樹鬆蘿,風吹著晃起來便宛如一道遮簾,看也看不清,可跟著沙沙的雨聲仔細聽,仿佛還有些別的窸窣的動靜。

阿籍臉色沉下來,扳機一扣,小弩箭嗖地飛了出去,擊在什麼上邊噗一聲響。隨著這一聲響,那些樹抖得更厲害了,裏邊一道影子也漸漸看清楚。

是條大蛇!

通體如碧玉一般,可看那長度,盤了幾棵巨木,怕是不止三丈。小弩箭射在蟒蛇的肉裏,隻露了個尾出來,按理來說它身上那樣硬的鱗片本來是穿不透的,但這條蛇身上爛七爛八,嚴重些的地方就像留著殘肉的骨殖一般,這才傷得了它。

後生戰戰兢兢:“好大的蛇……”

阿籍沒看他,臉色發黑地盯著巨蟒,等了片刻見沒動靜了,便走近去瞧。這一瞧,沒料到那蛇居然騰地翻了起來。

“阿籍,砍死它。”後麵有人見這青蟒傷痕累累,倒也不擔心,於是吼道,“取它蛇膽,那玩意可值不少錢!”

阿籍咧嘴笑笑,抽了腰間長刀便劈下去,專找沒鱗甲的軟肉,刀刀下去都有蛇血汩汩湧出來。他濺了滿身,卻不生氣,反而一張口伏低身子吮吸起來。

其他人見了,紛紛下了馬,撲過來,倒也不急著要那青蟒的命,隻顧著找塊爛了的地方戳一刀子喝起蛇血來。

血放光前,摘蛇膽,再分蛇肉。這樣長大的蟒蛇,不知道有多滋補,誰肯落下?!

那青蟒懨懨地動彈不了,隻有皮肉被割時才抽搐幾下,後來漸漸連抽搐都少了,竟似毫無生命一般。

“差不多了。”阿籍站起身子,準備去摘蛇膽。

隻要腕子裏用力,一捅一切,萬事抵定。

可那刀尖才入肉一寸,青蟒卻猛地掙紮起來,長尾掃過。阿籍跌了開來,眾人忙去扶,青蟒趁著間歇翻騰扭動,似是拚了最後一口氣要往林子裏麵躥。

阿籍呸一聲,提刀去追,隨手扯斷一把擋路的樹鬆蘿,眼前卻更加混沌了。

“阿籍大哥,好像起霧了。”馬幫裏後生喊了一聲。

阿籍回頭,看馬隊開始有些躁動不安,馬蹄達達地敲著,連人也有些神色不定,山道間似乎起了幽幽的寒氣。

過山隘起大霧,便是鬼神擋路。

“長蟲擋道,真是晦氣。”阿籍收了刀,沒再追去,牽過馬嚷了一嗓子,“天要起霧咯,加緊過隘口,趁早到建塘!”

馬幫眾人聽見後紛紛擦了擦嘴,又抹幹淨刀,吆喝著上了路。

那垂滿了樹鬆蘿的林子裏,幾乎要死去活來的精魅妖魔,正怨毒地盯著這隊人馬。

沒過幾天,有人看見一隊馬幫走進茶安客棧。

當天入夜,便有女子溫軟柔媚的歌聲從客棧後院傳出來,在雨季濕潤冰涼的黑暗裏那麼柔情蜜意不知疲倦地唱著,終了又聽見女人如癲似嗔的笑。

……

張青剛在那間客商雲集的小酒館悠悠坐下,周圍幾桌漢子便聚攏了過來,狀似無意地蹭在身邊,她也並不介意,一身青衣軟軟地招搖,好似湖中水草。

手指繞一絲發,眼角輕瞄——好歹這些本領都沒丟。張青勾起唇:“哎,幾位大爺方才在說什麼呢?”

漢子垂涎,湊上前笑嘻嘻說:“姑娘聽了莫怕。”

“除了你……”張青掩唇拋個媚眼,將男人伸過來的手隔開,道,“這隻不規矩的手,我呀,什麼也不怕。”

哄堂大笑。

漢子訕訕,接著說:“前幾天過來的一隊馬幫在茶安客棧死絕了,連畜牲都沒活,屍體七零八落,嘖嘖。還有人聽見那晚院子裏女人唱歌,隻怕是索命鬼。”

張青笑了笑:“這世上隻有色鬼,哪裏有索命鬼呢。”桃白的指尖輕輕地點在漢子胸口。

漢子見她不信,忙道:“我帶你去看,血跡都還在,隻怕你驚嚇了。”

張青哼一聲:“是大爺你怕吧。”虛虛實實進進退退軟軟硬硬,這男女的事,誰能比她拿捏得好,平生敗績隻那一人,卻弄得丟兵棄甲潰不成軍。

把過往莠敗暫放低,眼前隻要誘得這夥男人隨她去茶安客棧後院,反正大家都知道有“鬼”殺人,鬧出事來她也不擔心。

他們死得越多,她才能恢複得越快。

什麼濫殺無辜天理不容,之前老老實實盤在林子裏養傷,那馬幫卻要分食了它,也沒見上天有雷劈死幾個。

原來,這世上,隻有人的命算作命,畜生都是不算的,想活命總歸要靠自己。

二十年了,張青不能再等下去,那種煎熬的滋味……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

張青不是鬼,是妖,蛇妖。

被她那冤家一個金剛印砸下來,皮焦肉爛,蠻荒地裏躲了這許多年,要不是被那夥馬幫逼急了,張青心一橫重操舊業,害人性命以助修行,指不定還要在泥巴裏翻來覆去多久。

做過人,誰願意回過頭去當畜生!

嚐過情欲的妖,得過傷害的妖,作惡多端的妖……她張青畢竟活了過來,搖曳生姿,癡癡纏纏。她想通了,自己絕不要做被佛祖點化的摩登伽,要這麼深陷魔障才好,才好勾得冤家也忘不了她,一起下地獄入孽障。

總不要雙雙皈依,見了麵還雙手合什,喚一聲什麼“菩薩”“羅漢”,想想都牙酸。

蛇尾一勾,美豔沉淪。

她身負血債,招惹惡靈,但終歸是回到了江南。

算算,離上次居然也過去了二十年……

上次白蛇和冤家搶許仙,塗炭生靈也沒成功。

這回她張青要和佛祖搶冤家,嘖,最好不要出師未捷身先死。

張青有些哀怨,看,道行淺,便連搶男人這件事情上,也比白蛇艱難得多。

江南夏末,比起滇境雨雪紛飛不知溫柔了多少,連空氣裏麵也沁著美酒醇香脂粉靡豔,入夜後流水一樣的燈,燦爛過天上星河。

那些迷醉繁華張青看都不看一眼,徑直上了金山寺。二十年過去,這寺廟氣派了不知多少倍,夜間都雄鬱威嚴。

現時的冤家也是會有這樣的氣勢吧。張青掛在樹枝上,蓮足輕晃。

蛙鳴蟲吟,輕緩清涼風由山間送來,夾帶一點點土壤的草腥味。張青卻被這風吹得越來越煩躁。

啊,若冤家二十年後老得不成樣子,怎麼辦?張青蹙眉,待片刻又舒展,沒關係,她有辦法讓他回到少年俊秀。

啊,若冤家不搭理她怎麼辦?心裏糾結一點,再豁出去,擔心什麼,鬧得天翻地覆,還怕他不回頭看自己一眼麼?

啊,若……

反反複複,思前想後,最終連張青自己都唾棄起自己來。

月光打在井水中,如脂滑膩。

說不清哪裏,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聲音傳過來,像女人的歎息,又似情人的呢喃,甚至是像交合時候的喘息,似真還假,既遠又近。

宛如夢境。

法海站在禪房門口,有些晃神。

張青婀娜地從廊下走進,肌膚映著月光,水一樣軟,蜜一般甜:“你來啦,苗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