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大陸。放逐之地以南。
正是隆冬時節,天地肅殺,滴水成冰,萬物在這個神棄的國度凋零得格外早,這條小道上同樣一派蕭瑟氣象。草木枯敗,寒風呼號,層層黑雲壓滿天空,黃昏時分便如入夜一般。
罪島(放逐之地別稱)上的寒風和罪島上的人一樣,出了名的無情、狠絕,普通人在這個時候趕路,非大病一場不可。
這裏本是一處後勤補給營地,隨著十多年前“狼王”納蘭嘯月一統罪島,重劃疆域邊界,逐漸被廢棄。以往陳兵的堡壘,如今改置為野店,成了過往客商的歇腳地,隻是地處偏僻,平日也是少有人跡。
而此時,這些石砌的防禦工事又恢複了以往的作用,所不同的是,如今抵禦的不是人,而是大自然。
呼嘯風聲中,漆黑小道上一條人影遠遠走來,和周遭黑暗融合在一起,在風沙裏若隱若現。
隻見來人身材頎長,身上隻穿了一件黑色的帶兜帽鬥篷。頭上兜帽拉得很低,看不見容貌,鬥篷是敞胸式的,隱約看得見胸口的肌肉。身後負了一把不知是刀還是劍的武器,連鞘也沒有,隨意用黑布裹了一裹,柄露在外麵。
他穿著單薄,走的很慢,絲毫沒有趕路的意思。腰倒是挺得很直,和早些時候在狂風中埋頭彎腰的趕路人完全不同。那件薄薄的鬥篷裹在他身上,像灌了鉛一樣,在狂風中不見翻起一片衣角。
打他在這片黃沙中一出現,就和周遭物候格格不入。這惡劣天氣似沒有讓他絲毫不適,反倒有些享受的意味。
不長的一段距離,他走了很久。
到了野店門口,爐火的溫暖和美酒的香味傳了出來。他反而停下來,側頭向馬槽看去。
馬槽圍欄上落了一層霜,五匹馬在裏麵吃著豐美的草料,仍被凍得直打著響鼻,不時用馬蹄來回踏著地麵。
他輕輕推開門,挾著一股寒潮,走了進去。
邊界上的野店通常很小,這家也不例外,此刻僅有的四張桌旁都坐了人。
最外麵的桌旁圍了五名壯漢,個個一臉橫肉,桌上有酒無菜,武器隨意放在上麵,本在大聲劃拳,此刻都停了下來,齊齊瞪著黑衣人,猶如同一地界上,一幫潑皮對上了另一群無賴。
旁邊一桌是一對夫婦模樣的人。男人神色凝重,酒碗一直握在手裏,目光定在桌上,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酒。僅抬頭看了黑衣人一眼,又繼續喝起來。女人穿著普通卻是頗有姿色,背上的繈褓露出一隻小手,裏麵的孩子多半是睡熟了。她身上隱隱透出貴氣,一雙清澈無比的美目,稍顯了幾分憂悒。一見黑衣人進來,有些緊張。
與之相對的一桌,是三名身著一式高領錦袍的祭師,胸口上繪有一個頭狼引頸而啼的徽記,三人臉色蒼白,不知是身體有恙,還是惡劣天氣趕路所致。正中一人捧著冒煙的茶杯,仍微微發抖。門打開而帶入的寒潮,令他著實打了個冷戰。他縮縮身子,吹了吹飄在茶杯上的茶葉,啜了口茶,沒有朝門口看上一眼。
最裏麵的一桌隻有一個人,穿著和剛入店黑服人差不多的鬥篷,不過布料好了很多。同樣兜帽拉得很低,抱臂垂目,對著桌上的半碗酒,似乎出了神。黑衣人進來的時候,頭微微抬起,又垂了下去。
黑衣人徑直向櫃台走去。
店家是個塌鼻子老頭,正在寫算賬目,見生意來了,忙抬了頭堆了笑,笑容如外麵天氣一般惡劣,“兄弟,身上好重的味啊。”
見黑衣人不答,又補了一句,“比城裏的宰場還熏人。”
“味重”是罪島行話,意為血腥味重,或剛動過殺的意思。
在一切以實力說話的罪島上,說一個人身上血腥味重,毫無勸導或戲謔的意思,反而說明一個人夠實力,是句恭維話。
黑衣人充耳不聞,往櫃台邊凳子上一靠,淡淡道,“一壺雪陽。”聲音低沉冷冽,與其帶入的隆冬氣息倒是匹配。
掌櫃吃了閉門羹,笑容不減,仍熱情問,“需要熱一下嗎?吃的沒有了。”
放逐之地處於大陸極南方,地質氣候均非常惡劣,食物緊缺。一般初冬時候,普通人家和小一點的旅店就開始缺糧,唯獨一種名叫“冬芻”的馬草長得很好。馬比人更好過冬。
掌櫃的話倒算不上故意刁難。
黑衣人卻盯了他好一會,被兜帽蓋住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直到掌櫃的表情從熱情轉為無辜,這才說,“熱吧,多加一壺不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