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樹的屋子(1 / 3)

韋伶

那棵樹,就那樣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廢墟中。

它的身上開滿小紅燈籠樣的葉子花,那些花密密地綴在它傘一樣垂下來的樹枝上,使它看上去就像一位穿著紅花衣裳的新娘,被拋棄在一片殘牆斷壁和磚瓦堆中,茫然地望著四周。

這裏所有的房子都拆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幾天前那棵樹看見人們把鍋盆碗盞打成包,堆在車上,連門和窗都拆下來堆在車上,突突突地那些車就開走了。開了好多趟,揚起的灰塵把它的花和葉子弄成了灰色。當最後一輛車突突突開走的時候,它有些急,但它隻是一棵變成灰白的毫不引人注目的樹,隻能看著人們遠去。

樹是不會走的。隻是它從來沒經曆過這樣的場麵:突然間,幾百年來一直和它的家族共同生活在這個村子裏的那些人、那些房子,說走就走、說不見就不見了。

那棵葉子花樹,在一片寂靜的風聲中,慢慢抖落著身上的灰塵,一遍遍尋找著它習慣了的東西——雞叫、炊煙、人聲……沒有了,突然間什麼都沒有了。隻有幾隻鄰村的麻雀,在殘牆斷壁間跳來跳去,啄食著散落的米粒,猛抬頭看到它,便叫著:那棵樹還在!瞧!它變成一棵灰樹了!

葉子花樹望著過路的麻雀們。可是連麻雀也飛走了。

那天晚上下雨了。雨打在廢墟上,浸泡出一股陌生的氣味。葉子花樹在雨中回憶著這個村子過去的夜晚熟睡中的人們呼出的暖氣,它掉落了許許多多的花瓣。那些花在風雨中飛到沒有房頂的人家斷牆內,粘貼在牆角,再也不走了。

第二天早上,奇跡出現了——這棵葉子花樹在一夜之後變得紅豔豔的,它幾乎把身上所有的花苞都打開、開放了。她滿身綴著小紅燈籠紅豔豔地站在那裏,就像一位穿著紅花衣裳的新娘,站在一片殘牆斷壁中,似乎用它嬌豔濃重的顏色和散發出來的氣味,在呼喚和等待著什麼。

它望著村口那條路。

傍晚的時候,它的身體抖動了一下。

一個女孩,遠遠地穿過廢墟朝這邊走來。

是那個一直住在葉子花樹下的小屋人家的女孩。傍晚這個時辰,正是女孩放學的時間,樹知道。好幾年了,女孩每到這個時辰就沿著那條小路回到家,放下書包,叫一聲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就鑽到這棵樹傘一樣的枝葉下來。她會抱住樹幹,也對它叫一聲:嘿!我回來了。

女孩走近了,把書包放在廢墟中的窗框上,對著窗框愣了一會兒。然後走過來,鑽進葉子花樹的枝葉下。“嘿!”她叫了它一聲。

樹用了全身力氣想回答她,但它隻能抖動一下。它本來想說:嘿!你回來了!

女孩踮起腳,從樹中間的密枝間,取下一個小本本,巴掌大的一個小本本,已經被夜晚的雨水打濕了。“濕了。”女孩說。樹有些不安。女孩又說:“還沒丟!你真是我的密室。”

樹歎息了一聲。

女孩坐到樹下,翻開小本本。

小本本上寫著一些字、畫著一些畫。都是女孩的秘密,樹知道。

女孩翻到樹熟悉的那一頁,就是畫著一個男孩的那一頁,叫道:“看不清楚了!”

樹枝再密,也鬥不過雨呢。女孩嘟囔著。又說:“要是他回來,找不到我家了,怎麼辦?”

是說那個會編竹籠的男孩啊。樹知道,它認識那個男孩,有一陣,他經常和女孩一起到這樹裏來,一起做作業、一起喂竹籠裏的蟋蟀絲瓜花吃。那隻蟋蟀籠就掛在它的枝子上。有一天男孩對女孩說:“過兩天我要走了。我把你畫在本子上,你也把我畫在本子上吧。”那以後,男孩就再沒到這樹裏來過了。

樹看著女孩,一片花瓣落到那頁紙上。每次女孩一個人躲在樹裏畫畫、寫日記的時候,都會有點花瓣、樹葉落到女孩身上或地上,讓女孩藏身的這棵樹成為真正香氣撲鼻、花葉搖晃的花房。

女孩抬頭看看樹,然後在新的一頁紙上,畫了一幅畫,拿給樹看。

樹在畫中看到了自己!美麗的自己、紅豔豔的自己。

女孩在畫上寫著:“葉子花樹,你是我的家人。”樹很激動。可是,它看到女孩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它,然後聽到女孩說:“樹!明天,他們要來把你砍倒了!”

樹一驚,好像不明白。女孩就在畫中的樹幹上,畫上了一把鋸子。

“他們想鋸掉你,他們要在這裏造高樓!造許多蜜蜂窩一樣密的格子房,好賺很多的錢!”

女孩想了想,拿出小刀在樹上刻了兩行字:“我的樹屋。我的密室。”然後,她又鄭重地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不會讓他們帶走你的!我會守住你!”女孩說。廢墟中,她靠著那棵樹坐著,一個人和樹說著話,直到天黑。

當女孩第二天放學後趕到廢墟地時,她看到葉子花樹那裏有了兩個人。

女孩像子彈那樣飛奔過去——沒有鋸子聲,可她看到樹的四周被挖出一個大坑,兩個男人抱著那棵樹正在把它連根拔起!那葉子花樹暴露出來的根,散發出涼涼的混合著泥土與白色血液的氣味,它被劇烈地搖晃著,紅豔豔的花灑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