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緩緩垂下眼瞼,望著散落在琴弦上微微顫動的花瓣:“來客的琴說的是普度眾生的大乘之道,小僧修習的是小乘之道,隻求一己心安。可惜資質魯鈍,而今連自己都渡不得,又如何渡得了旁人?”他驚歎於她驚人的音樂天賦,即便這首曲子是她先前就想好了拿來打動他的,能有這樣的參悟,足見她的氣度和胸襟。這個小姑娘,她絕非池中之物。
有微風吹過,那琴弦上的花瓣很快就飄落散去了,正如這首曲子在他心頭驚起的微瀾。他想過要放下,真正明心見性,四大皆空,可是他有他的執念,心結未解,他終究無法放開。了了並不是一個拘泥之人,所以,即便是出家了,他也並不以佛門規矩約束自己,說什麼慈悲,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救得了旁人?
林序再次苦笑,看來歸晚勸說失敗了,這了了禪師,確實是一個任性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和尚啊,但他終究保持著世家公子該有的氣度。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叫林序差點失態:“你自己已是油盡燈枯,時日無多,多耗一分心神,便少活一些時辰,為了旁人如此可值得?”了了禪師說得的人,自然是歸晚。
她來這裏勸說的舉動,其實無異於自殺,且不說要來回奔波,作一首曲子,並不是說作就作,除了本身的才華和明慧,還需要多少心神啊!
歸晚淡淡一笑:“正因為命不長久,對旁人的苦痛才更為感同身受,我的性命已是不可為,何不為旁人做些可為之事?”
了了的眼睛依舊平靜無波,口氣卻比剛開始少了分疏離:“你身上的毒疹該是月前發過一次,之後很快消弭,本來好生保重,還有五六年的性命。可之後你接連受寒,連日奔波又耗盡心神,一刻都不曾好好將養,現在,最多也隻有三個月的性命。”
三個月嗎?竟然是比她想的還要短呢!歸晚唇邊掠過一抹苦澀,今日一別,那個人,恐怕她今生都見不到了吧!今日分別,怕就是死別了。
“幸而你乃神族後裔,神族血統,對於毒物確有一些過人之處,若有人肯為你逆天行事,倒也不是不可為。”
歸晚一口否決:“我不願!請和尚不要跟旁人提起此事。”這不是請求,而是警告!她不是不知道那個法子是什麼,可是她不願,也不能。
她本為了求他而來,卻因為提到了那個人,甚至忘了初衷,轉而要威脅他。了了那雙毫無人間煙火氣的眼睛裏現出了柔軟的歎息:“請以情字為引,再為小僧彈奏一曲吧!”
了了禪師提出了要求,就是說事情有可為了!林序心頭一鬆,繼而閃過一抹擔憂,他原先不知道歸晚的身體已是如此不堪,而今,了了禪師說的彈奏一曲,定是要她再作新曲了。作一首已是耗費心神,何況是連作兩首?便是他也會覺得吃力,何況是歸晚?
歸晚似也沒想到了了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情字為引嗎?了了想聽的大概是她的心聲吧?可為何他要聽呢?這了了禪師這般雲淡風輕之人,卻自承未證佛心,定然是有解不開的心結了,他的結,也是跟情字有關嗎?
“大師,沐大人身子不適,不如,大師的這一題,由在下應承可好?”林序終歸是個謙謙君子,他總不能推著一個弱女子去擋災,何況,這弱女子還命不長久。
了了並不答話。
歸晚沉吟了許久:“琴並不能彈出我的心聲,借林公子的竹簫一用。”聲音裏竟然有幾分黯然與蕭索。
林序有一種無意中窺探了他人秘密的尷尬,古琴之聲音雅而希,是以彈奏佛曲便是十分十分恰當,便如歸晚彈奏的那曲雖則是婉轉深情,卻透著澹雅平和,用古琴表現再好不過,她的情,竟是這平和之象的古琴所不能表現的嗎?那定是不堪回首,痛徹心扉的吧?了了卻要她吐心聲,卻是強人所難了。
林序終究還是遞上了竹簫,再怎樣為難,他沒忘記自己的責任,好友還被時疫折磨,數萬百姓仍在死亡線上苦苦掙紮,他隻好看著歸晚被刁難。
歸晚閉了閉眼睛,簫聲起,那甜蜜,是情竇初開的當年,不知所措的青澀彷徨;那酸楚,是嚐盡百味之後,相知卻不得相守的憂傷絕望;那惆悵,是不得不麵對死別,卻無法囑咐與叮嚀的失落遺憾。她有一個最最任性的情人,他曾傷她最深,卻又是他將她小心嗬護,她曾恨過,怨過,抱怨過,生氣過,而今他離她遠去,隔著這遙遙的天地,或許以後還會隔著黃泉與幽冥,她隻剩下的卻隻有感激,可是,她說不出口,也不願說出口。舍不得啊,即便已是毫無希望,可是仍不願說出那句珍重再見,仍抱著一絲希望,就怕會一語成讖,生離即成死別。
簫聲很短暫,甚至不能說是一曲完整的曲子,歸晚停下:“抱歉,隻有半闕,下麵的我無力為續。”
“無需再續,但有所請,小僧答應便是了。”了了半晌無言,卻是神情釋然,似是放下了什麼包袱。
歸晚微微一笑,她都沒有提過她曾在淨明法師門下學藝,跟了了套過近乎,可她卻憑著兩首新作的曲子請出他拯救百姓於水火。她憑的不是才氣與聰慧,更是那顆如琉璃般的心。
林序不失時機地上前跟了了說起時疫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