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算得上金融精英的戚雪小姐最近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裏靈魂穿越,她在高中的教室裏解物理題,窗外樹影搖曳,蟬鳴陣陣。周熙哲總是第一個解出題目,他會耀武揚威地搖著卷子,揚起下巴那麼囂張地笑。
十幾歲的年華,燦爛、憂傷、快樂、惆悵,一切都是純色調的,陽光燦爛的時候固然美好,細雨蒙蒙也有獨特的風情,哪裏像現在,坐在永遠有冷氣或者暖風的屋子裏,看到下雨隻會想到堵車。但戚雪真的一點兒也不討厭現在的自己,所以夢境反複出現,就隻可能是因為周熙哲。
時值淩晨,戚雪裹在被子裏用手機登陸時下流行的網絡社區,那些諸如偷菜停車開餐廳之類的遊戲對於她一點兒吸引力也沒有,大多數時候,她登陸隻是為了看看周熙哲那幾乎從未亮過的頭像——他的簽名甚至還是年初那句:“祝大家新年快樂。”
戚雪一點兒也不快樂,盡管她的工作體麵收入穩定,除了每周與家中父母通電話的時候被催著嫁人以外,沒有別的壓力。她性向正常,不是獨身主義者,更知道二十七歲的職業女性絕對已經到了適婚年齡,而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全都是因為那個在閨蜜蘇冬的印象中“連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周熙哲。
周熙哲很早很早就已經喜歡戚雪了,三五歲的時候就常常把自家曬的梅子幹大把大把地塞進她的衣兜。讀小學的時候,戚雪的書包裏總是塞滿彈球、聖鬥士貼紙、強手棋、背麵有小虎隊照片的小鏡子等等最時髦的玩意兒,一律都是周熙哲跟同學們下棋、拍畫、彈球或者比賽打彈弓“贏”的彩頭,他總說:“幫我拿著,省的被老師沒收。”過後就再不肯拿回。戚雪覺得不好意思,總會拿自己的零花錢買當時流行的魔鬼糖大大卷或者高級些的大白兔奶糖來跟他分享。放學回家的路好像很長很長,糖總是不夠吃,周熙哲總是很吵很吵,可是戚雪記得她總是在笑,笑得喉嚨都幹了,到家就要喝好多好多的水。
初二的時候,周熙哲隨父母搬到了城市的另一頭,他們不再一起上學、下學;高二的時候,周熙哲讀了理科,戚雪讀了文科,他們不再一天數小時同享一間教室的空氣;高三那年最後一次班級籃球賽,周熙哲他們班進了決賽,戚雪和幾乎全校的女生都跑去看,那天司職中鋒的周熙哲格外賣力,居然砍下二十多分和七個籃板球,幾乎勝利的時候卻被對方的犯規放倒在地。校醫院的老師們一擁而上,戚雪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周熙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的隊伍亦亂成一團,終究輸了全場。
戚雪記得當時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應該追過去,直到比賽結束,她還傻傻地站在暴曬的操場上,手裏緊緊捏著一瓶早就不冰的北冰洋——周熙哲最喜歡的,當時已經不再流行,她借了同學的自行車,跑出三站地才找到,買回來預備給他慶功。
直到很多年以後,戚雪才知道那場比賽就是她和他這個“兩小無猜”故事的轉折點,周熙哲左腿骨折休學三個月,終究影響了高考不得不複讀一年,她卻以全校文科第一的成績考入北京的高校讀書。那個暑假,她隨父母去外省探親,他則在一所寄宿製的補習學校開始了新的征途,周熙哲用學校的投幣電話給她打過幾次不超過三分鍾規定時間的電話,可他們都太害羞,他說,我借你讀的幾本書,過兩天就寄給你,她則回答,沒關係,你好好考試。
於是就這麼錯過,第二年高考的周熙哲以理科狀元的優異成績考入南方一所著名的國防大學攻讀自動化。戚雪為他的夙願得償感到由衷的高興——要知道,從五歲起,周熙哲就已經宣布,他會去軍隊,研究最尖端的武器裝備。
戚雪在第一個暑期小學期結束後才匆匆回家,她的書桌上有一本兩個月前寄到的《奧林匹克物理競賽試題選》,那自然是周熙哲的最愛,扉頁上他那跟本人一樣剛硬挺拔充滿侵略性的字龍飛鳳舞地寫著:“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比賽那天,看到你手中那瓶北冰洋,我就已經決定要在勝利時當眾與你擁抱,我喜歡你,小雪。回來就給我打電話吧。”
臉紅心跳,戚雪到現在還記得那是2002年8月4日下午3點15分,窗外樹葉沙沙蟬鳴陣陣,媽媽在外屋揀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在院子裏的奶奶閑聊。母雞咕咕咕地走近窗下,呼地飛上窗台啄了顆玉米又在母親的嗬斥聲中落荒而逃,狗在樹蔭下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午後的陽光那麼亮那麼明媚。戚雪噔噔噔地跑出去,用家裏那台老掉牙的撥盤電話打給周熙哲。他媽媽接起電話說:“啊,小哲念的軍校要提前開學軍訓,他爸爸今天早晨剛送他上火車。”
窗外的光芒仿佛一下子就全黯淡了,戚雪甚至堅持說那天下了很大的雷陣雨,她隱約察覺到有什麼已經被錯過再也無法彌補。可是當時她不知道也完全無計可施,她甚至沒有哭泣的理由,她想他會再打給她,周熙哲知道她家和她寢室的電話號碼。
在每一次電話鈴響起的時候都充滿期待,卻最終失望的戚雪於兩周後回到學校,然後立刻像那些男朋友在異地的女同學一樣預先買好了201電話卡。她把那冊物理競賽手冊藏在書架最隱秘的角落,試圖每天睡前研究一下,以期了解周熙哲著迷的玄機。不過每一次,她都在扉頁浪費了大把的時間,以至於還沒翻完前言,就已經支持不住關燈睡覺了。到國慶長假的某一天,她終於在深夜接到周熙哲的電話,隻說了兩句閑話,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說:“我喜歡你。”她甚至還沒機會羞澀地回答:“嗯。”電話就被粗暴掛斷,後來他再也沒有打來,倒是和家裏通電話的時候,媽媽說周媽媽抱怨軍校的規矩太多,寫信要政審,電話不許打,周熙哲似乎因為某次在熄燈後試圖偷偷打樓道裏的電話,被罰打掃操場兩周,險些記過。
戚雪相信就是打給她的那一次,於是覺得酸楚又甜蜜,隻等過年回家與他團聚再細說這一年。她當時的下鋪、現在的閨蜜蘇冬總是在她怔怔看那本物理手冊的時候笑她:“見花流淚對月傷神也就算了,好歹挺優美的,你這樣下去,變成‘對物理書泣血’什麼的,可真是抽我國應試教育的耳光!”
戚雪笑著用橘子砸她,一顆心卻早飛到溫暖的南國海邊去了,她老早訂了火車票,拖著箱子參加最後一科期末考試,然後直奔火車站。接站的照例是媽媽,她委婉地打聽周熙哲,她媽媽說:“咳,他媽媽天天抱怨說,真不該上這免學費的軍校,過年都不讓回家,說是去東北訓練雪地科目了。”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陰寒入骨,鞭炮劈裏啪啦地吵人耳朵,往年最喜歡的蝦脯太鹹,梅幹菜太柴,水果也不新鮮,簡直什麼都不好。過了年學生會恰巧籌備大型聯校活動,作為學生會主力的戚雪就趁機跑回北京——隻是為了不在那個從小長大的城市觸景傷情,時時刻刻冒出“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或者“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感傷。
顧壘就是那時走入她生活的。他的個子沒有周熙哲那麼高,鼻子沒有周熙哲那麼挺,不像周熙哲那樣有著強大的攻擊性的氣場。如果說周熙哲像是個威風凜凜穿金甲的將軍,那麼顧壘頂多是個羽扇綸巾的軍師。他作為鄰校活動主辦方代表走進戚雪所在的學生會辦公室時,恰巧和戚雪一起值班的男生林敏都不由感慨:“怎麼會有這麼幹淨的男生,就像是從言情小說裏走出來的。”
戚雪已經想不起當時顧壘到底穿了什麼,隻記得自己當時的感受和林敏一樣,卻一點兒也沒有因此對顧壘一見鍾情——說到底,她喜歡的人是從武俠小說裏走出來的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師兄”周熙哲,言情小說什麼的,從小就是她的雷!
那個活動籌備了整整一個月,除了上課,顧壘和戚雪總是帶著三五個剛入校的學弟學妹們忙活,她是個極認真極踏實又極有能力的女生,他是個非常細致體貼又不失於瑣碎的男生,彼此合作十分愉快。活動順利結束以後,他代表他們寢室邀請戚雪的寢室聯誼,五個男生和五個女生在一家燈光昏暗的韓國餐廳吃辣白菜炒五花肉和石鍋拌飯。她對韓國菜不感興趣,隻喜歡那道常見的家常拔絲紅薯——拉著細細糖絲的紅心甜薯有種記憶裏的味道。七歲那年春節,周熙哲帶著她去看廟會,他一直緊緊牽著她的手,他們被吹糖人的老頭迷住了,終於用口袋裏的全部零花錢換了隻相當可愛的糖老鼠,尾巴也是這樣細細長長,甜得膩人。
飯後,男生們盛情邀請女孩們去他們的寢室吃水果打撲克,女生們欣然前往。出乎意料的,那間不到八平米卻住了五個大男生的房間不僅一點兒也不髒或者臭,整潔和清潔程度反倒完勝大多數隻在檢查衛生以前突擊清掃的女生寢室。他們的地板擦得光可鑒人,窗簾是落地的,窗台上擺著五盆頂著不同顏色球的仙人掌,共用的書桌中間居然還擺了一隻圓圓的玻璃魚缸,一尾紅魚和一尾黑魚悠閑地遊來遊去。考慮到他所學的意大利語專業,戚雪得出結論——顧壘是個“小資”的文藝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