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心靈史10(1 / 3)

在迷宮裏玩魔術的人

我曾經一直盼望著擁有這樣一個房間:寬大、空蕩蕩的、裝著透明的玻璃,白花花的光線透出一種恐怖片裏才有的邪惡寂靜。在傍晚來臨的時分,我才醒過來,起床,洗一個冷水澡後,坐在沙發上,點一支煙,讓思維融入到迷亂的煙霧中。

現在,我就坐在這樣一個房間裏,下午的陽光從沒有被窗簾遮蔽很嚴的窗縫裏照進來,蒼白色的,像死魚的眼睛,我望著窗戶,恰如和一條死魚在進行一場冥想的對話。然而,實際上,我隻是突然想說說我的回憶。

或者,你們看來,這回憶是孤獨的。

迷宮裏小君王

在記憶的源頭,我一直想做一個迷宮裏的君王。小時候總貪戀於一片小公園的灌木叢,特別是秋天來臨,百木蕭條,灌木叢葉盡枝現,經絡分明,方便了我的爬行;我緊張地埋伏,用枯黃的落葉隱藏自己的身體,貪看遠處小朋友的戰鬥以及穿風衣的青年男女談戀愛。

然後,我又突然想在地下挖一條深不可測、曲折迷離的地道,或者更形象地說是地下的迷宮,我會像隻蟲子似的躲進去。在內部營建我隱秘的奇跡。但這決非來自《地道戰》英雄主義的啟發。

在西關街道的一個黑乎乎的落滿煤灰的工棚裏,我結識一個矮胖、粗壯的青年鐵匠。他經常赤裸著上身打鐵,他那油漆色的肌肉外表,總像塗了一層廢機油。他利用一些邊角鐵料,為我打製了一把亮閃閃的鐵鏟,我拿著它,決定開始我的挖掘。我認真地勘察地形,在菜園子裏,在一座小小的倒掉的屋子裏,在野外一條幹枯的水渠邊,但身處平原,我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地點。最後,我不得不將挖一條地下迷宮的地點選擇在一條廢棄的鐵路路基下。我的打算是,沿著它的脊梁,在地下推進我的隧道。路基兩側長滿荒草的地方,將開辟一些透氣孔。

我挖了很多天。深鑽進去,脫掉上衣,挖出土後,便用衣服包起來,一包包的,把土丟在更遠的地方。那是秋天,我用一些無用的玉米秸稈將它蓋上。每天放學後,我飛奔到家,將書包丟下,抓起一個饅頭和一把鏟子,就向舊鐵路跑去。有時候,我從洞口(它附近的荒草最茂盛)鑽出來時,會看到遠處有人,這時,我就會立刻蹲下來,偽裝成拉屎的姿態。

半個月後,我終於可以在裏麵伸展開我的身體,我開始像一個螞蟻般往裏麵搬我有限的物件。一隻煤油燈和一把鐵匕首。我在裏麵學習武打電影上的招式,奮力練功。若是聽到洞口有腳步聲漸行漸近,我會格外的緊張,夾雜著興奮,我知道,隻要他探個頭進來,我馬上會用匕首割斷他的喉嚨。有好幾次,我都分明看到有隻黑乎乎的球狀影子投進荒草內的洞口,但可能這僅是夢中的情景。

接著挖了幾個月。從秋天到春天。春節那天晚上,我在裏麵呆了一會,聽著遠處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我尖厲地叫喊。因為我在那些聲音之外,我得用更大的聲音證明我的存在——存在於一個更美妙的地方。

煤油燈的光亮不足以照亮我在自己王國裏的尊嚴。我開始撿舊電池,然後,用細細的電線連接一枚1.5伏的燈泡。為了使電池的壽命更長久,我采用了道聽旁聞的土法:把它們泡在一瓶鹽水裏。

微弱的光亮不會被我練功時帶起的風激蕩,但也亮不了多少。於是,我打算隔段時間後,去幾裏外的煤礦上偷一盞礦燈。我提過那玩意,知道它黑乎乎、沉甸甸的。那是有一次在一家小餐館裏吃飯,鄰桌坐著幾個粗壯的礦工,我記得清楚,他們坐的不是椅子,而是板凳,他們敞開懷,剝著花生,大口喝酒,他們將一隻光腳跨在板凳上的姿勢,是我少年時代為之癡迷的情景之一。

我並沒有偷到礦燈,我缺乏膽量也不知道哪裏有礦燈供我來偷。

春天,連綿的雨下個不停。我隻好呆在家裏看人打麻將。有一天,我清晰地記得,我看到一個人打出一張白板時,突然想起了我的迷宮,不幸的預感抓住我,我覺得它可能出了狀況。我匆匆拿了一把傘,套上雨鞋就往廢棄鐵路那邊跑去。果然,它塌了,麵目全非,以一個巨大的傷疤木然地看著我。渾濁的水歡快地往裏灌著。

雨停後一個多月,裏麵還是一堆稀泥。

我所有的毅力與歡樂被一場雨水擊垮。我生平第一次,成了一個失去王國的君王。

讓時光無知地往後跳躍十幾年。

有一段時間,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車庫,除了一排排車外,還有很多巨型武器。夏天,房內沒有風扇,熱得像烤人肉餅似的。每天晚上,我睡在外麵的石子地麵上。不遠處總有兩個人背著槍在走動。他們竊竊私語,手裏夾著煙。有時,他們不動了,不吱聲了,準是睡著了。每當這時,我就常怕幾條黑影摸過來,用刀子,先割斷他們的喉嚨,然後,再割斷我的喉嚨。我不知道喉嚨被割斷時的感覺如何,就用手指狠狠地在脖子上劃過。一種輕微的疼,一點點地蕩上來,持久不散。我更害怕了。

但我無比熱衷於這個地方。一道堅硬的命令下來,要把我調走。那天晚上,我要走時,提起腳狠狠地踢裏麵的鐵皮櫃子。在那一刻,我的腦子可能有點缺氧。空白,暈暈的,有一種手指觸到腦漿的感覺。

後來我有了仇人,或者說我不喜歡的人。不得不與他們相處時,我冷冷地看著他們,不置言辭。這時,我其實正在用另一種麵孔(諂笑的、屈了尊嚴的)將他們帶到我過去的洞裏(它已經在我的想象中構建完成,具有迷宮般的壯闊景觀)參觀。然後,我拿出我的匕首,用電線捆上他們。帶著睥睨一切的冷笑,踱來踱去,然後歇斯底裏地哭上一場,一根接一根,舊式火車頭一樣狠命抽煙,最後一躍而起,割斷他們的喉嚨。

正是因為如此,我無比痛惜我的迷宮的塌掉。所以,一直以來,我其實根本就沒有爬出那個洞穴。我的歡樂與悲傷,乃至仇恨,都被那個迷宮陰魂不散地罩在其中。

根據地或髏骷地

沒有一個人可以使時光停留,即使是一個失意的君王。我不得不緩慢長大,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我決定去一座小山丘那裏,建立起一個根據地。

關於這個根據地,是這樣子的,挖開一塊生長著野花與野草的坡地,順勢開辟出牆壁與座位,那些座位想必是來自於古裝電視劇的啟發,高高在上,下麵連結著長長的階梯,坐在上麵,遠望遠方,可以神清氣爽。而為了使這個空間具備私密性,我在田野上收集一些棉花樹,準確地說,是一些被人摘去棉桃後的棉柴,我把它們重新種到地下,讓它們成為一排排籬笆。在籬笆範圍內的土地,平整土地,這就成了我孤獨的王國,像一塊根據地。

沒有山林與河流滋潤過的童年,是平乏無味的童年。然而,我在這個根據地上卻得到了上帝的彌補。我偷來一些石灰,在土壁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武”字,然後在籬笆內的空地上騰轉挪移……我無異擁有了自得其樂的時光,根本沒有考慮過別人的看法,隔著一片開闊的野地和幾道不流水的水溝,是一條大路,我想,他們都曾經看到過我作為小小的局外人的生活。是的,局外人,我沒有理會他們,就等於排斥了他們的存在。就像你想拋開整個世界,最快捷最富成效的做法就是:閉上雙眼。

但總是有人想來破壞,那同樣是些年幼的孩子,忌妒畢竟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我記得那是一個名叫“鬆才”的孩子,現在你在世界上已經找不到這個人的存在,他因為在黑社會裏犯了事,最終被捉到監獄裏,幾個月後死於非命,通知上寫著是上吊自殺,傳說的卻是被人滅了口。年僅22歲。至今骨灰還沒有被他父親領回家中。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他當初想破壞我的根據地,踢倒我的籬笆,這是一種微型的侵犯王國的舉動,於是,我進行了正義的反抗,我拎起我的鐵鏟,往他的頭上敲去,他流血了,我取得了勝利。

我覺得我當時往他頭上打的那一下並不很重,然而,還是輕易地打破了他的頭。或者孩子們的頭顱並不結實,我自己的腦袋就在少年時破過四次,第一次被人用彈弓射出的石子打破,這個小夥伴的彈弓技術很好,兩年後他還在我們經常遊泳的池塘邊準確無誤地射爛另一個孩子的嘴巴和牙齒。他的父親為了他的神射技術不得不向別人賠償,直到去年除夕,他父親去舞陽收債,懷裏揣著幾十萬元走在歸來的路上,東張西望想找一家飯館吃飯,突然一輛大型汽車衝上人行道,將他父親撞得稀爛。為了不在象征喜瑞的大年初一遭遇喪事,當晚,乘著茫茫夜色,人們挖開一片凍得僵硬的土地,將他父親埋葬了,半夜下了一場雪,天亮時,一望無垠的野外白花花的,似乎並沒有收納了一個人的跡象。

我的第二次頭破經曆是由弟弟賜予的,我們兩個又爭吵起來,又打了起來,他突然撿起母親的一塊纏著棉線的線板擲向我,正中腦袋,我感到頭上一熱,血便流了下來,他比我更驚慌,幾乎是奪門而出,邊跑邊叫:“媽,媽,我把他的頭砸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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