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作文,篇篇都有令人讚許之處,我沒有吝嗇對她的表揚和鼓勵。有一次,我在一本作文刊物上讀到了一篇與該女生作文如出一轍的文章,受騙的我沒有控製好自己,評講作文時,我說道:“剽竊別人的文章同偷東西一樣可恥!”

第二天,那個女生沒有來上課,那天以後,她終止了學業。

後來碰到了她的母親,那位母親說:“張老師,你的那句話讓姑娘羞得尿了褲子,她沒臉再去上學了。”

盡管那位母親沒有流露對我絲毫的怨憤,但我還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是我的失誤傷害了一個學生最寶貴的東西——尊嚴。

傷害了一個人的尊嚴,就等於剝奪了他的羞恥感。羞恥感是善心的忠實保衛者,沒有了尊嚴,沒有了羞恥感,一個強大的自我教育約束功能就失卻了——就像大海沒有了自我淨化的功能一樣可怕。

後來從媒體上看到了越來越多令人發指的傷害學生身心的行為,就覺得挺愧疚。更令我難以容忍的是,我認識的一位女老師,居然以讓學生用手掏廁所來懲戒她的學生,而這,僅僅是因為那名學生成績差,影響了平均分。

關愛培養關愛,罪惡滋生罪惡。當我們因為學生的違逆而聲色俱厲,甚至忍不住拳腳相加的時候,我們能否心存一念:作為教育者,我們是否精心嗬護了學生的尊嚴。

一個學生犯了錯誤,著名教育家陶行知不但沒有批評他,反而獎勵了他四塊糖,以鼓勵他勇於承認並改正錯誤。那個學生的心靈世界因四塊糖而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師道尊嚴,因寬容而厚重博大,反之,也會因野蠻粗暴而蕩然無存。

麵對學生,我們曾經可能陰雲密布,更可能雷電交加。當明白了尊嚴無價之後,不要吝嗇我們的關愛和微笑,給學生一個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在此岸聆聽彼岸

靈魂的有無,原先在我常常是模糊的。

小時候喜歡去一位同學家聽她的母親講鬼故事。具體內容比如是何方鬼氏、幹了些什麼勾當早已忘卻。聽故事時大家越擠越攏,生怕漏聽一個字。聽完故事在驚乍中回家時故事中的情形卻曆曆在目。從同學家出來隻要穿過一片小小的草坪就到家門口了,我緊跟著哥哥,他不讓我牽他的手或者拽著他的衣襟,我隻能時不時地踩掉他的鞋後跟,長長短短的身影,踉踉蹌蹌的腳步,夜風落地的樹葉,草坪裏被我們驚動了的螞蚱,都被我當成無所事事在外遊蕩的幽靈。進了家,捂著狂跳不已的心,邊慶幸沒被大鬼小鬼捉了去,邊決定明晚還要去聽。

現在想來,那樣的驚乍並不表明我確信人死後靈魂會脫離肉體化為鬼魂,而是兒童的想象力在需要安全感與渴望發生意外的矛盾中的膨脹與馳騁。童年生活中有這樣一些既虛無縹緲又活靈活現的鬼魂陪伴,其實不錯。

去雲南山寨當知青後,接受了多年的無神觀念與鄉村裏有神、泛神的現象打起架來。山有山神,樹有樹神,莊稼也有莊稼的神靈,並不看見多人跪拜行禮,隻是言行舉止裏絕不容褻讀。當我們漸漸懂得農業耕作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飯,四季的收獲是大自然對人們的勤勉的饋贈,心裏對自然萬物也便存了敬畏與愛惜。

再以後寨子裏陸續有人去世。紅喜白喪,照例是全寨的人都要參與張羅的。晚上去喪家坐坐,表示一點勸慰的心意,發現全家人斂起淚水,靜靜地圍坐在堂屋裏,小孩子困了便悄悄上了床,大人們則一直守候到天明。他們是在等待逝者的靈魂回家,這叫做“收腳跡”。夜裏倘有些響動,大家並不作聲,隻交換一下會意的眼神。天亮以後,還要在院子天井裏找找,看看有沒有留下靈魂來過的痕跡。倘有,便很欣慰,知道它認得回家的路。倘無,也不沮喪,因為據說要將生前去過的地方都到一到,山高路遠一時趕不回來,或者已回來過,隻是不想驚動了家裏人。我不知道這習俗的由來,我想這是一種不錯的悼念的方式,在靜默與期待中回想親人的一生,山山水水伴他一起走過,他不寂寞,家人也得著些安慰。

真正希望有靈魂的存在,是在父親去世以後。

父親去世的第三天晚上,因為不想麻煩同事代課,我抱著一捧白菊回到自己家裏。我找出父親夏天在大連海邊、冬天在北京定陵的留影,裝上鏡框,擺放在低櫃上,盛開的白菊和我一起靜靜地陪伴著略帶笑意的父親,昔日一一重現。我神思倦怠,但滿心傷悲全無睡意。夜半,仿佛被無形的手撥弄了一下,一朵尚未完全綻放的白菊顫動著,撲簌簌抖落下細長的花瓣。隻一瞬間,那白菊又歸於靜止,白得幾乎透明的絲絲花瓣散臥在花瓶邊鏡框旁。我心裏一陣暖意拂過,我知道是父親看我來了。我輕輕撫弄白菊,希望它再給我一點明示。四圍寂寥,白菊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