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疑疑地,我咬了一小口。這的確是一小口,小小的嘴,輕輕地咬,但就是這一小口,卻足以令我破涕為笑,我吮著舌頭,響響地嚼著麵,雙眼再也離不開那碗和筷子。
從此,每當我哭鬧的時候,外婆總要做麵給我吃。
我至今也無法知道外婆是如何將一碗普通的麵做到如此好吃的。聽外公說,外婆年輕時便長於做麵,尤其是刀削麵,更是出名的好吃。我曾親眼見過外婆做麵,那的確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來的。首先,你必須有一身的力氣,否則,單是做麵條的麵你便揉不來。揉得小了,麵軟,剛一出鍋便粘在一起,縮成一坨麵糊,吃不出任何味來。外婆揉麵的時候,總是用著全身的氣力,使勁地壓下去,又用力地揪上來……直到那麵硬到當當響,外婆才去揭開那口特大號的鐵鍋。
削麵更是一個細致活兒,完全可以用賞心悅目來形容。外婆把笨拙的菜刀靈巧地上下揮舞,飛動的刀片仿佛翻飛的蝶翅,刀刀都險險地擦過手指,卻永遠不會削上去,閃著寒光的刀口吞吐著粉白的玉片,飛花濺玉地落入滾開的水中,晶瑩的水花落到鍋沿上。外婆所用的湯料,不過是紫菜海米和蔥薑蒜白之類,最多加一個雞蛋,這一鍋的鮮味兒就齊全。滾滾地煮一會兒,熱熱地撈上來,再澆一大勺油花兒四散的麵湯,畫龍點睛般地點幾滴香油,無上的美味熱氣騰騰地橫空出世了。
抱著外婆家特大號兒的海碗,一路倒著手到屋裏去,趁熱呼啦啦地吞一氣,那滋味兒,玉帝都坐不穩。
舉著那碗麵,吧唧著嘴去逗鄰家的狗子,是我那時最愛做的事了。
做得多了,死沒出息的狗子就哭起來,這時候,慈愛的外婆便叫狗子進來,要我分一半給他吃。我若高興,便挑幾根給他,若是心裏煩,我就把碗抱在懷裏,死也不鬆手。笑眯眯的外婆也隻好另做一碗來。
現在想起來,在外婆家的那幾年,大約是我這幾十年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光了。
我一天天地長大了,外婆卻日漸蒼老起來。她挺直的腰杆彎了下去,矯健的步伐也開始蹣跚,無法再時常做麵給我吃了。我也漸漸懂事,不再纏著她要麵吃。我不想看到她滿頭大汗地做麵的樣子,真的不想。
初中快畢業的時候,母親要我回城去考高中。我不願離開外婆,便處處躲著母親。母親無奈,隻得叫外婆來勸我,外婆卻一聲不響,她佝僂著腰,一步一挪地去了廚房。
中午的時候,母親喊我吃飯,我沒有吱聲,外公來叫,同樣沒有回答。直到外婆來了,我才磨蹭著走出門去。但我被驚呆了,我被桌子上滿滿的一鍋麵驚呆了。我回頭看著外婆,外婆眼紅紅的。她撈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細心地調上香油和醋,顫巍巍地遞給我。
我無語,我知道外婆的意思,我隻是低著頭,大口地吃著麵。飯後,母親又小心翼翼地說要帶我回去,我什麼也沒說。
回城的那一天,外婆拄著拐杖一直送我到村門。她死死地拉著我的手,絲毫不肯放鬆,外婆的手還是硬硬的,掌心卻有些涼,不似以前的溫暖。
班車來了,外婆猛地推開我的手,背過臉去。
我的淚早已蓄滿眼眶,但我咬住了嘴唇,拚命地忍著。
車門打開了,我低著頭衝上去,木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鞋尖。
車裏空空的,像極了我的心。車子動了,飛滾的車輪將外婆遠遠地拋在後麵。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感覺,急急地扭過頭去。外婆的身影小小的,她揮著手,在臉上抹著什麼。我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它自眼眶奔湧而出。
十幾年過去了,外婆送我回城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記憶猶新。
去年春節,我去看外婆。得到消息的外婆早早便坐在村口的青石上等我,旁邊站著我的小表弟,外婆的眼早已花了,她已看不清過往的行人。
看到我走出車門,小表弟拍著手叫外婆:“姥姥,姥姥!表哥來了!”外婆顫顫地站起來,她拉住我的手,硬硬的手指去夠我的頭。
“俺家亮亮又長高了哩。”她咧開了空空的嘴。
外婆不知道,我已有很多年不長個兒了。她夠不著我的頭,隻是因為她的腰越來越彎了。
我的心酸酸的。
到了家中,外婆放下拐杖就去做飯,誰也擋不住。不用說,她一定是去做刀削麵了。幸好小姨已經把麵做好,外婆隻不過把麵下到鍋裏,坐等麵熟罷了。
好一會兒,被小表弟扶著的外婆才把麵端到了屋裏。“吃吧,孩子。”她把麵送給我。
我吃了一口,愣住了,麵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