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回的草拖,樣式好看,也非常合腳。可不知為什麼,我在夏天光腳穿著它,在屋內走來走去的時候,竟會因為聽不到那撲嗒撲嗒的鞋聲而感到失落。於是,我依然會穿父親大大的不合腳的草拖鞋。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穿上它,會想起相距遙遠的奶奶,很多年沒見她了,也不知她身體好不好。
又過了兩年,父親的草拖忽然就斷了——奶奶去世了。奶奶走的那一天,西安正是炎炎的酷暑天。父親得知消息後,好久都不能反應過來。他坐在屋內,一動不動的,我隻見他額上的汗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很快地,他的眼睛紅了。
沒有了草拖,仿佛沒有了靈魂,父親總是覺得少些什麼似的,悶悶不樂。有時,路過賣草拖的攤子,他也會蹲下來,擎著其中的一雙,端詳良久。我陪在一邊,心是疼的。
我開始學編草拖,編與奶奶編的一模一樣的草拖。我沒有想到看起來簡單的草拖編起來那麼繁瑣,一遍遍地編,一遍遍地拆,手指尖打了泡,拾根針都會疼。經過了三個月的時間,我終於可以將編草拖的流程熟稔於心。我還記得將第一雙草拖放在父親麵前時,父親有過驚喜。我想,以後每年,我都會送父親這樣一雙草拖,因為我知道,草拖對父親來說已不是一雙單純的草拖,它已是奶奶愛的延續了。
穿襪子的椅子
那時的他是個鄉村小學教師,冰冷的屋子裏,沒有暖氣,隻有個很小很破的蜂窩煤爐子。他常常為學生批改作業到深夜,腳被凍得麻木。
那時的她在鄉下種地,心疼自己的男人,於是一針一線地織毛襪子。他回來之後,她把他的腳抱在懷裏,一點點替他暖著。他說,臭。她說,不嫌。
那時他們還年輕,不過30多歲,生活的艱辛被愛情的溫暖照耀著,於是也不覺得有多苦了。
他穿的襪子全是她親手織的,因為買的襪子太薄,根本不抗凍。穿了她織的襪子後,他的凍瘡慢慢好了,腳也不再凍了。
再後來,他們搬到了城裏,他吃上了商品糧,她跟著來到城裏,當了清潔工,每天4點多起來去掃街。他說,跟著我,你一天的福都沒有享過;而她說,好日子肯定在後麵呢。
可好日子並沒有在後麵。
她早晨起得太早,出去掃街時讓車撞了,一下子撞成了癡呆,基本上誰也不認識了,每天就知道傻吃傻喝。他抱著她,叫著她的名字,她傻傻地笑,根本認不出他了。
她總擔心家裏的煤氣沒有關,總是跑到廚房去關煤氣,明明是關著的,她卻要打開,他隻好進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她剛開,他就關上。
她還在不停地做另一件事情——她一直在織襪子,不停地織,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襪子。織好還不算,她還要給家裏的椅子腿穿上,一邊穿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來,穿襪子,穿上就不冷了。”
她穿,他脫。如此反複,20年。20年,是的,整整20年。穿過襪子的椅子腿,已經磨得光滑了。
兒子大學畢業留在了外地,她還在織襪子,他還在脫襪子。
左鄰右舍都知道他們家的椅子穿襪子,有時她出去,有人就和她開玩笑:“又給椅子穿襪子了?”她傻傻地笑著:“穿了穿了,穿上就不冷了。”
此時,他鬢已霜,她發如雪。60歲了,家裏仍然一貧如洗,他拉著她的手散步,他唱年輕時候給她唱過的歌,她像嬰兒一樣看著他,嘿嘿地笑著,但她抓他的手抓得很緊很緊。
女人是安靜地離去的。
他出去買菜回來時,她沒有像孩子似的跑過來給他開門。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看到她安靜地倒在沙發上,手裏還有一隻沒有織完的襪子。
安葬了女人之後,男人常常會發好長時間的呆,常常一個人整理這20年來她拆拆織織的襪子。男人總是給椅子脫襪子,從來沒有給椅子穿過襪子,那天午後,他拿出兩雙襪子,然後彎下腰給椅子穿上。
很不好穿。要先把椅子倒過來,然後一隻隻地套進去,還要和女人一樣,把襪子抻平抻展。並且口中要念念有詞,要叫著自己的名字:“來,乖,來,穿上襪子就不凍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