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夏至後,天氣一日比一日熱。宮婢住的平房不通風,曬了一日後,到了晚上便如蒸籠一般。
八娘最怕熱,晚上總要熱醒幾次,還長了一身痱子。丹菲覺淺,每次被她翻身驚醒了,就拿著扇子給她扇風,哄她繼續睡。後來又花了些銅錢,求太醫院的人給了一些治痱子的藥粉,每日給八娘擦身。
楊六娘在一旁看著極羨慕,道:“我若有你這樣一個姐姐就好了。”
楊三娘如今在洗衣所裏日日吃苦,回來後就把楊六娘指使得團團轉,動輒責罵。她們倆本就不深的姊妹親情,早在這一點點的冷酷刻薄中消磨光了。楊六娘如今還不肯撕破臉,也不過心存著一絲念想,盼著有朝一日楊家平反,她們能出去。到那時候,她還得在嫡母和姐姐手下過活。
聽八娘說,那個裴娘子在染織所裏負責洗染好的布,也吃盡了苦頭。倒是八娘,做了幾日體力活後,就因為機靈記性好,被分去學調染料和紮布,輕鬆了許多。後來姚氏從掖庭那邊托人來傳話,說七郎進了皮影戲班子,她則去伺候一個當紅的歌姬,都是輕鬆活兒。
不止這母子三人,丹菲如今也不洗衣了,專門做縫補和分衣,也是人人羨慕。
倒這份上,丹菲還猜不出來有人在宮外照顧她們母子,她就是個笨蛋了。至於那人是誰,丹菲心裏也大致有個數。隻是她如今什麼都不能表示,隻有安分守己地得過一日算一日。
洗衣所因為每日要去宮中各處收髒衣,送淨衣,到處走動大交道,所以消息十分靈通。且有一位王女史的對食是采購內侍,經常出宮,最清楚宮外的動靜。這裏是皇宮最底層,都是低賤的宮婢,天高皇帝遠,言論也自由許多。縫補這活清閑,女人們在一起總愛聊些風言風語和權貴們的家長裏短。
丹菲在這裏做了一個月的活,把古往今來的各朝後宮的傳奇故事都聽了個八成。那些後妃興衰史、美人上位記,以及各種各樣的爭寵邀幸、爭風吃醋的橋段,是女史們最愛反複說的。尤其是本朝中,幾位知名後妃的生平事跡,以及當今王公權臣的家族背景、姻親關係,她都耳熟能詳了。
也正因如此,丹菲即使身處掖庭,也依舊能知道外界的消息。
比如北地接連大捷,瓦茨已經被趕出了國界。隻是朝廷決定乘勝追擊,一舉滅了瓦茨,安定草原。所以張齡玉將軍繼續率軍北上,不抓獲瓦茨大汗不罷休。此戰之中,許多年輕驍勇的將士一戰成名,更給深閨中人憑添了許多遐思。
丹菲總想,這些年輕將士中,應該就有段義雲。
段老夫人下葬後,段家大房就舉家遷往流放之地,但是段二娘因為定了親,留了下來,住在一個叔伯家中。鄭家講信譽,重承諾,並未退婚。隻是她要守祖母的一年孝,婚期隻得延後了。就算鄭家悔婚,段二娘憑借那份嫁妝,應該也能另嫁個體麵的鄉紳人家。
算起來,段家兩房幾十口人,也就段二娘一人命最好。自幼受寵,金枝玉葉,家族落難了,她都還能抽身離去。
“段娘子,”王女史喚道,“你把手裏的活放一放。今日陳婆子病了,你來頂替她,跟著我去送淨衣吧。”
送淨衣,就是把漿洗好的衣服給各宮送去。做和活兒可以在各宮之中走動,多結交些人。丹菲自然樂意,主動幫著把那些衣服搬到驢車上,然後甩著鞭子,趕著毛驢出了洗衣所。
她們走的是皇宮外圍地夾道,並不能入宮苑,隻能在各宮殿後門停歇,然後把衣服傳遞進去。上殿的宮婢衣容都比她們這些粗使宮人精致許多,連個跑腿的小宮婢都穿著羅裙,頭戴金釵,手伸出來十指白嫩纖細,遠不是丹菲她們這些粗使宮婢可比的。
王女史對皇宮了如指掌,每到一處都與丹菲如數家珍。住著哪位妃子,娘家何人,生育了什麼皇子公主,有些什麼特別之處。今上的後宮不算龐大,也有嬪妃二十來個,更有幾個來自東瀛和高麗的美人。
“那東瀛來的千代姬娘家在東瀛是氏族大名,生纖細如柳,有掌中起舞之態,當年甚得聖上寵愛。後來高麗人獻了閔姬進來。閔姬是高麗國王妃之妹,膚白如雪,柔若無骨,又因不懂漢話,時常因想家而哀愁落淚,楚楚可憐,連皇後都頗喜歡她。聖上這兩年都極寵閔妃,封了她做美人。那千代姬則仍是寶林。本都說這東瀛女輸給了高麗女,哪裏想到前陣子千代姬忽然有了身孕!聖上剛失了廢太子,聽了這消息極高興,就把千代姬也升為了美人。”
丹菲笑道:“那等這東瀛美人生育了皇子,怕不是就要由世婦升做嬪了?”
王女史搖頭,道:“就算都是世家之女,也不過是番邦獻女,做個世婦已足夠尊榮,哪裏會再抬舉?也是千代姬命好,立了新太子後才有孕。不然你看她這孩兒生不生得下來。”
兩人一路說著後宮嬪妃的閑話,轉到了東南麵的內侍別院。出來接衣服的小內侍認得王女史,笑眯眯道:“許給事先前還同我們道娘子該來了呢。”
這許給事,就是王女史結的對食。因過了明路,大家口頭上也就沒什麼忌諱。
王女史笑問:“那渾人在做什麼?”
小內侍道:“許給事中午喝了些酒,還在側室裏未起呢。娘子可要去看看?”
“當值怎好喝酒?”王女史發氣,對丹菲道,“我去看看那渾人。你在這裏等等。”
丹菲應下。王女史隨即怒氣衝衝地提著裙子走了。
小內侍一臉笑容地過來請丹菲,道:“小娘子辛苦了,隨某去側廳裏喝杯冰鎮果茶可好?”
丹菲本也又累又渴,跟著小內侍進了院子。側廳四麵的簾子都卷了起來,穿堂風極清涼,果茶又冰爽可口。丹菲端著瓷杯倚著柱子站著,眺望遠處的巍峨宮殿,忍不住長長出了一口氣。她是真的許久沒有享受過如此悠閑了。
風吹得竹簾上的朱紅瓔珞不住擺動,忽而有一個人影投在丹菲身旁的席墊上。因為沒有聽到腳步聲,也不知道那人已經來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