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四月,暖風撲麵,花開十裏,春深似海。這樣的麗人天氣,正是踏青的大好時節。京城東麵的千平山,遊人如織,彎彎曲曲山路邊的新柳堆成的翠煙裹著絡繹不絕的踏青人潮和紫陌車塵。
蘇府的轎子隨著人流不緊不慢的走著。轎內寬敞,乘兩人。一人是麵目端莊的中年美婦,正襟端坐,閉目養神;另一人伏在她腿上,看不到麵容,隻見一頭如雲烏發,發裏斜插一支七步搖,上麵嵌了一支小小的珍珠。轎子每挪一步,那珍珠便跟著微微搖動一下——看來也是個女子。中年美婦伸了一隻手輕輕拍著這女子的後背,這女子卻隻伏在她腿上一動不動。
轎外人聲喧嘩。轎內女子終於抬起頭來,睡眼惺忪問道:“到了麼?”這一抬頭,才讓人看清她的容貌。十五六年紀,臉色晶瑩,容顏清麗,有一隻尖細下頜,和一雙與中年美婦一模一樣的鳳眼。
中年美婦憐愛道:“睡醒了麼?大概還有一會兒才能到,不如再睡一會兒?”
“不睡了。這轎子坐得我全身都痛。”年輕女子一邊坐起來活動腰身一邊埋怨:“我不明白娘為什麼要不辭辛苦到這裏來。”
“還不都是為了你。”中年美婦幫著女兒整理儀容:“這千平山上歸林寺裏的菩薩極靈,許願十有九準。我要帶你在菩薩麵前許個願……”看女兒滿臉好奇的去撩轎簾,忙一把按住:“舞萼,你可是蘇府的千金小姐,不可在外人麵前拋頭露麵。”
蘇舞萼嘟了嘴坐回轎裏:“什麼千金小姐,府裏可沒人把我當小姐。”看到母親麵色一黯,忙道:“我說錯了話,娘別往心裏去。”
蘇夫人歎道:“都是為娘的不頂用,這十幾年讓你受盡委屈。不過等會兒我們在菩薩麵前許個願,祝你早日找到一個良婿,將來可就都是好日子了。”
蘇舞萼忙道:“女兒不嫁人。女兒要是嫁了,她們又不知怎麼欺負你。女兒早就想好了,這輩子誰都不嫁,陪著你,哪裏都不去。”
蘇夫人心裏又是欣慰又是酸楚,不由得淚光漣漣:“傻孩子,女子哪裏能一輩子不嫁人?你走了娘也能照顧自己。況且你若是嫁的好,也算給娘撐腰。不管她們怎麼鬧,也要顧忌你的夫家。”
蘇舞萼失笑:“她們個個的娘家都是朝中大臣。我要嫁個有多大來頭的人才能給娘撐腰呢?”
蘇夫人把她頭上搖搖欲墜的七步搖扶了扶:“我聽你爹說,靜安侯有意要和蘇府聯姻。若能嫁了小侯爺……”
“小侯爺?”蘇舞萼咯咯笑起來:“娘,你可知京城裏有多少女子對他癡迷?不說別的,隻說我那幾位姐姐,每日也要把他的名字反反複複提個三四遍。即使他真的要和我家聯姻,也應該是幾位姐姐才對,輪不到我。”
“所以我才來帶你上香許願,隻願菩薩相助,成全你一段好姻緣。”蘇夫人看女兒又想偷偷去撩轎簾,連忙一把拉住她,歎道:“你安安靜靜坐著不行麼?我怎麼能生出你這樣不安分的渾女兒?”
蘇夫人性子和謙溫順,蘇舞萼卻是活潑奔放,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府裏誰要是欺負她,不管是大小主子們也好,還是仆人傭婦也好,她從不像母親那樣唯唯諾諾逆來順受。她六歲的那個冬天,幾個哥哥不知道受了哪位夫人的教唆,在後院把她圍住,要扒了她的衣服把她放在雪地裏受凍。仆人們都嚇得躲了起來,隻剩她一人和幾個半大小子打成一團。她不哭,也不求饒,隻是沉默著掙紮。誰要是近她的身,她就跟瘋了一樣不要命的又踹又咬。那幾個哥哥的臉上身上都被她落了傷痕,氣急敗壞,把她按在地上一頓死揍。等蘇夫人趕來,這些孩子才一哄而散,隻留她一人衣衫破爛躺在雪地裏,渾身血跡斑斑。蘇夫人抱著她哭得死去活來,她卻一滴眼淚都沒有,隻咬著牙說:“娘,你別哭。總有一天我要報仇!”
六歲的孩子,從未有人教過她什麼愛恨仇怨,她卻如此自然得說出報仇這兩字來。蘇夫人被她身上的戾氣嚇得心驚肉跳,生怕她作出什麼極端的事,把她藏在房裏不讓她出門,女兒被打之事在老爺麵前更是半個字都不敢提,隻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有人趕緊把這件事忘得幹幹淨淨才好。
沒想到老爺有一日忽然來了她房裏。那時舞萼剛吃了藥正在睡覺。老爺看完女兒的傷勢,拉了蘇夫人到一邊。
沉默了半天,他道:“是我的女兒。像我!”語氣很是驕傲。
蘇夫人這才知道老爺心裏是喜歡這個女兒的,但不知為什麼,這份喜愛他卻從來都不表露出來。對別的女兒們他還時常露出慈父的樣子,但每次見了舞萼卻總是嗬斥責罰,不假辭色。
“爹不喜歡我。”蘇舞萼於是常這樣說。剛開始說這話的時候眼裏還泛著委屈的淚光,慢慢的就漠無表情,好像說的是不相幹的人。任蘇夫人如何寬慰她,她也隻是默默聽著,聽得煩了,就說:“娘不要再說,誰對我如何我心裏自然有數。我是娘的女兒,這樣就夠了。”
蘇夫人想到這裏,看看身邊的女兒——點漆般深黑的瞳孔中,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喜怒盡顯。黑白分明的眇眇橫波波瀾不驚,漸漸看不出心事。就連那份倔強的戾氣也掩於動人的楚楚眼眸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