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地理屬於情感(1)(2 / 3)

我隻好告訴他,他這樣問話,在城市裏會被看做失禮,別人有可能故意指錯方向。

從鄉村來的男人說,他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往別人所指的相反方向走,結果還是走錯。他還說自己剛來時,也是問路,在街上攔住一個女人叫她小姐,結果那女人當眾回罵,說你老婆才是小姐。女人還想用高跟鞋踢,被他一個側跳躲開了。後來他又衝著一個男人叫老板,沒等他說出後麵的話,那男人就吼起來,說婊子養的才是老板。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在城裏問過路。今天被逼急了,本打算買張交通圖,一問價,卻要五元錢,他舍不得花冤枉錢,這才又開口問路的。

從鄉村來的男人其實很聰明,我將他要走的路線說上一遍,他就記得清清楚楚,然後招手攔住一輛從麵前經過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走出幾十米又停下來。那個從鄉村來的男人半個身子吊在汽車門口,車內像有人在將他往外推。我趕過去,車上的人說出的理由,其實也就是鄉村裏的人在曠闊自然麵前養成的那種一切都有些隨意的習慣。我告訴車上的人,這個從鄉村來的男人正在漢口最繁忙的街道,整修最最臭不可聞的下水道,這種苦活即使是在鄉村中苦慣了的男人,也隻有極少數幹得下去,所以他們不應該為著一點借口嫌棄這些人。車上的人不做聲了。從鄉村來的男人卻來了骨氣,不肯坐這趟車了,要售票員將錢還給他。男人拿到車票錢後,跳到馬路上,瞅著遠去的公共汽車惡毒地說,明天開工後,他就帶兩塊磚頭進下水道裏,不出三天,江漢路就會漫成臭水溝。從鄉村來的男人決意不再坐公共汽車,他要一路走過去。一個人走在路上不會有那麼多的管束。

聽著步步遠去的聲音,我感到那口音很耳熟。這種因素使我在他消失之後還想著要尋找他留下的蹤跡。結果,我發現了從前一直沒有發現的路口。事情的起因就是這樣簡單。路口就在一排大樹下。隻要我在過去的時光裏,稍作留心就會發現,我卻將它一直留到現在。這有點像男人都曾經曆過的鄰家女孩:天天從她窗前經過就是沒能看見,等到經曆了太多以後,站在自家門口稍作喘息,驀然遇上時,禁不住懊惱先前所有的胡鬧。

從未走進過的路口前麵,有幾棵法國梧桐和白楊沒有去數,我隻數過那三棵土裏土氣的旱柳。在鄉村,這樣的樹被叫做臭柳。

臭柳或者旱柳們緊挨在一起,不僅像路障,連路本身都擋住了。

緊挨著路口有一扇門。小時候聽過傳說,隻要圍著有靈性的大樹轉上幾圈,大樹就會變成一扇通向寶藏的大門。在思想和肉體都成熟的今天,我仍舊喜歡神話。神話仍舊是我情感思維的一部分。但我已不再把那些奇怪的門當作通往幸福的捷徑。輕輕地推它時,生鏽的門軸發出一陣撕裂般的聲音。有門的地方就有路。門後的路繞過湖水一角,悄悄地伸向湖心。一群過冬的大雁在水麵上無聲地掠來掠去,間或有一兩聲叫喚撞上心頭,我清晰地感覺到,在心靈最深處有一種東西回應了一聲。

這種感覺讓我在繼續行走時略事遲疑。這樣的地方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哩?我的決定讓我的腳步仍舊向前。這是我人生的性格。很多次在麵對同樣的問題時,我總是寧可冒險選擇前進而不肯尋求穩妥而有所後退。我一向認為自己在任何意外麵前都能坦然麵對,雖然不全是心如止水,但被稱作波瀾不驚是絲毫沒有問題的。自從來到這座城市以後,榮也榮過,辱也辱過,就連乘坐的飛機都摔碎過,還有什麼不好經曆的!不停地往湖心走去時,一陣風從大雁的翅膀下刮過來。看得見先是水麵起了漣漪,緊接著空氣簌簌地顫抖起來。眼前的林子整齊地低下樹梢,將一陣濤聲驚心動魄地掀起來。我的心弦頓時繃得緊緊的。

在居所裏,聽慣了這片樹木發出的濤聲。許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這林濤穿窗而入滲透到我沉睡的心裏,通體有一種洗浴之感,醒來時還能記起昨晚的收獲。過去的日子裏,也曾在別處癡迷地用全身溶入這林濤。此時此刻,林濤一響,除了肉身以外,在血液與神經中漂移的東西全都不由自主地升騰起來。聽得見連綿不絕的林濤聲裏,有一股特別堅韌特別沉鬱的力量,它將林濤撕成一絲一絲如細麻,又將這些細麻一絲一絲地擰成一股繩索,然後憑空而下,連接起天地四方。有片刻間,我懷疑自己的聽覺神經是否在哪個部位出了問題。因為唯有鬆濤才有如此撼人的力量。城市裏可以有林濤,這已經是城市生活中不爭的事實。城市也會偶爾容下一兩株鬆樹,由於不能成林海,也就發不出鬆濤聲。這也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