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深山砍柴的半路上有一座山叫烏雲山。山腰上有一棵千年古鬆。每次砍好了柴,饑渴交加地往回走時,並不是盼著望見家門。隻要抬頭,心裏就會想怎麼還看不見那古鬆。從望見古鬆到癱坐在古鬆下,才敢在心裏長長地籲一口氣。坐在古鬆下,迎著夕陽,望得到十裏外的家門。這樣清明的天空,就是剛被雨洗過的城市也隻能望洋興歎。古鬆樹冠如華蓋,在它的蔭護下,山裏所有的風雨都浸不透一個人疲憊至極的身子。我見過古鬆用全部的樹冠頂著白的樣子,那時它差不多就是我讀過的所有童話與神話裏神仙的樣子。在仿佛總也走不完的山路上,我確實夢想過,有一個法力無邊的人來賜予美好的生活。古鬆在裏的形象被同伴們說成是老了。同伴們還進一步引申說,凡是老了的東西都會死去。同伴的話竟然一語成讖。那場融化後不久,古鬆在挺立了一千年後,怦然倒地。一些手執利斧的男人,像弑父一樣屠殺了它。現場我沒有趕上,我隻看到滿地木屑。那些木屑白嫩嫩的。在我擁有自己的孩子後,每一次觸摸到她的肌膚,我都會想起古鬆最後的木屑。蒼勁的古鬆化作碎片,給世上留下經久不滅的嬰兒奶香,和生命早期的嬌媚。我將那些木屑收攏起來,小心翼翼地裝滿一隻竹簍。因為這些木屑,家裏整個冬天都彌漫著鬆脂的清香。一千年長成的古鬆並不是說砍就可以砍的。前去阻攔的人無法反對要砍古鬆的理由。那個領頭的人用一種引誘的語氣說,城裏要蓋一座最高的樓,沒有這棵樹做龍骨大梁,高樓就蓋不起來。那天發誓要與古鬆共存亡的人不少於兩百。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被這番話征服了。
在我進城的那一年,還牢牢記著當年古鬆被砍倒時大家說過的話,他們想到城裏最高的樓上看看,做成龍骨大梁後的古鬆是什麼樣子。我在城市裏走動了很久,真想替父老鄉親尋找一個滿意的答複。最終結果是我的放棄。我尋找越多,答案越荒謬。古鬆在城市的高樓麵前,正好應了那句話:英雄無用武之地。樓房蓋得越高,越是不需要大樹派用場。我隻能選擇遺忘而不再去麵對古鬆到底作何用處的真,城市是鄉村畢生的夢鄉,我沒有權力打碎它們。
那個時代的孩子對城市的經曆幾乎一樣。最早知道的城市是北京。北京印在語文課本上。老師在教識字課時,大聲領著我們朗讀說:北———北京的北。隨後又說:京———北京的京。在北京之後,莫斯科作為與蘇聯社會帝國主義意識形態戰爭的附屬物,曾經充斥在所有的文章與話語裏。那時候聽到的全稱是莫斯科當局。排在莫斯科後麵的城市是紐約。美國的首都華盛頓進入我們的知識視野是很久以後的事。紐約能排在華盛頓前麵,得益於華爾街上的金融風暴和曼哈頓黑人聚居區裏的騷亂,那些跡象曾經被說成是美帝國主義行將滅亡的特大喜訊。鄉間公路上因此出現歡欣鼓舞的遊行示威,支持黑人兄弟們的抗暴鬥爭,並拚命地跟著別人一道詛咒華爾街的後台老板們。
三十年後,我站在華爾街上,最早關於紐約的這些東西在記憶裏情不自禁地跳了出來。我對自己幽默地一笑,然後拉開架勢,以正對著華爾街口的教堂為背景,拍攝了幾張能夠證明自己曾經與華爾街同在的照片。
這樣的過去隻配成為現在的笑談。武漢不一樣,一旦進入個人生活,便成為心中永遠也解不開的情結。這不僅因為它離老家最近,還因為那一年母親進城求醫,記憶中是武漢醫治好了重病的母親。
多年後從鄉村來武漢,沒有街頭浪跡的經曆始終影響著我對城市的了解以及對城市的感情。
城市是人趁上帝做夢時,匆忙發明的一種專門供人享受的東西。
白天,每一個人都在忙得不可開交,城市便總是灰頭灰臉的。城市的美麗屬於夜晚。在一萬種燈光的投射下,每一個人都會在它的妖嬈麵前身不由己地放棄自恃,在心裏拾起最輕鬆最能感動自己的幻想。城市在世界中的位置節節攀升,源於今天的人幾乎將力量都使在城市的身上。在溫情脈脈的感動中,城市不動聲色地奪走了一批又一批人的精神資源,使其更能和諧地共存於物化的旋律之中。
湖上的風在大雁的翅膀下刮得更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