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於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逝世以後,寫字台、書架到處堆滿了手稿,他的遺孀瑪麗亞.謝苗諾夫娜需用很長時間清理。大部分手稿書信都已送給了莫斯科、聖彼得堡、彼爾姆檔案館。不久前,她偶然發現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四封信和一份遺囑:信是寫給一位將軍的,內容是征求將軍對作家在描寫戰爭作品中是否真實的意見,而遺囑中的相關文字更是別有一番意味。
阿氏的遺囑寫於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在文中,他首先請求把他安葬在他早就選好的地方並且用柵欄圍上,而“不要把我埋葬在村子的墓地中,因為好奇的人們將會破壞古老的墓地,踐踏我親愛的同鄉和親屬們的遺骸,我們在活著的時候互相踐踏已經夠多的了”。他也不願被葬在城市的公墓。“我一向對現代化城市感到格格不入”。這跟阿氏一貫體現的鄉土情懷、田園情結十分吻合。
阿氏對待自己創作成果的態度十分嚴肅,他不允許後人出版他生前的未刊文字,“親朋中有人感興趣———讓他們在紙張中、書信中去翻閱吧,但是,隻能是真正的親朋好友,斷然禁止那些企圖借機盜竊我的文稿的敗類”。
出乎意料的是,以《魚王》等小說名世的阿斯塔菲耶夫向他的子女提出了“不要當作家”的忠告,他希望有更多一些的人投身到土地勞作中去,創造財富,陶冶身心,繁榮自己的家鄉:“我希望我的孫輩之中有誰能夠在大自然中,為了大自然而工作……我不希望他們之中的任何人步我的後塵———當作家或者演員。這是徒勞無益的可詛咒的職業!這是導致人們在各方麵都大失所望的職業。回歸‘土地’和複興農村是必須的,否則所有的人都將死於饑餓,我真的希望有人生活在土地上並以土地為生:沒有任何工作比農民的勞動更艱苦、更高尚、更必要和有益的了。”
盡管阿氏下過禁令,但是這份遺囑仍然被公之於眾,因為作家的遺孀深為所動,主動把這份遺囑交給了《俄羅斯報》要求發表,她希望先夫恬淡、純樸的個性和博大的情懷能讓更多的人受到感動。
上麵這段文字刊載於二〇〇五年初夏國內一家報紙上。
(關於維克托.彼得羅維奇.阿斯塔菲耶夫的介紹有錯,他不是出生在一百零一年前,而應該是八十一年前的一九二四年。)在很短的時間裏,我的心情從猛然驚愕中重回平靜。這位曾經影響一批堪稱精英的當代中國作家審美傾向的俄羅斯同行,其最後的肺腑之言,重要的不是對文學的拋離,而是對鄉土鄉村無邊無際的眷戀與深愛。在麵對鄉土鄉村的情感抒寫上,不用提及更早一些的蒲寧,單單一個屠格涅夫就讓一代代中國作家深感愧疚於養育自己的田野大地。後來的阿斯塔菲耶夫明明是如影相隨的時代同仁,卻再次成了隻能望其項背的偉大前行者。必須清楚地表明,對他的熱愛,是因為我也一樣地最大限度地熱愛著鄉土鄉村,同時也是為了緩解每每讀到那些效顰之作所引發的惡心。
曾經為阿斯塔菲耶夫寫過的一段話:在鄉村情感上,《魚王》這本書應該成為中國人閱讀的首選。它不應該隻是成為某些耳熟能詳的作家書寫鄉村的典範,因為,不僅是在俄羅斯和中國,在世界的任何角落裏它都是關於鄉村的聖經。
在那本被我翻得快要變成百年前舊書的《魚王》中,阿斯塔菲耶夫一遍遍地抒寫著在這座星球上隻有他才記得住的小小村莊:奧夫相卡。
我回故鄉很少出於本意和自己樂意的,通常是要我去那裏參加葬禮和葬後宴,因為我有很金融的親戚、朋友和熟人;在一生中,隻要你的親人們還沒像古老森林裏年久歲深的老樹那樣沉重地折斷並訇然撲地,你總會得到許多愛,也會去愛人……不過有幾次我去葉尼塞河,倒並不是被寥寥數字的訃電召去的,聽到的也不是一味的哀號。在河邊篝火旁,我也度過了一些幸福的時刻和夜晚。河麵上浮標的燈光閃閃爍爍,河底像綴上了點點金色的繁星;一麵聽著那些置於身於大自然之中,一麵聽著細浪拍岸的聲音瑟瑟的風響、林濤的低吼,一麵聽那些置身於大自然之中、圍坐在篝火旁邊而變得異常坦率的人們不緊不慢地談天,他們直抒胸臆,追敘往事,直到深更半夜,甚至淩晨,這時,遠處山口吐出魚白,濕潤的霧氣驟然升起,彌漫舒卷,話語變得含混重濁,舌頭也已經不聽使喚。火光黯淡下去了。自然界的一切獲得了盼望已久的靜謐,此時此刻似乎能聽得見大自然那顆赤子般純潔心靈的搏動。在這樣的時刻,好像隻剩下你和大自然倆倆相對。而且你還會感覺到一種怯生生的神秘的喜悅,覺得這周圍世界畢竟還是可以信賴和應該信賴的。於是你就會不知不覺地慵懶困倦起來,像一片沾滿露水的樹葉或草莖,直到東方既白,直到鳥兒宛轉試啼在經宿猶溫的夏日的河邊;你將會因體驗到一種早已忘懷的感情而微笑;一種空靈自在的心境,不為任何俗念所累,幾乎達到了無我的境界,對周圍的世界隻有皮相的感覺,在這種罕有的內心寧靜的時刻,你會感到自己是大千一葉,和生命之樹卻有一莖相連。在我的家鄉一直把各種百合花都叫做薩蘭卡。其中人們最愛種植的是一種亭亭玉立的優種百合,它開的花是青色或瓦藍色的,像雄雞的彩色羽毛那般美麗,花瓣油亮油亮的,像刨花一般卷曲,我們小時候可吃夠這種花瓣了。也有一些生長在高山上的薩蘭卡,花瓣殷紅殷紅的,好像灌滿了嬰兒純潔的鮮血,乍一看真以為是手工藝品。其實這也的確是世間罕見的藝術珍品。至於人們,他們總以一己的私意強加於自然,把色彩改頭換麵,用矯揉造作來毀壞自然天真。我雙膝跪下,探手去觸摸薩蘭卡,它哆嗦了一下,蜷縮起身子來領受人手上的暖氣。花兒紅若朱唇,形似小喇叭,花心深處像覆蓋上了一層白色的天鵝絨,寒霜霧凇似的花粉竟透出絲絲意想不到的暖意。不由得使人想起海外那充滿神話色彩的仙人掌和豔射怒放的花朵。‘可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呢,我可愛的美麗的小花兒?’我那被蚊蟲咬腫了的眼皮眨個不停,難道我是這麼多愁善感的人嗎?不,不是的,蚊子鬧得我兩天兩夜沒合眼,我累了………甚至在這片人跡罕到的荒涼的河岸上,我對自己這種脈脈柔情都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真想在什麼人麵前為自己申辯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