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黑的時候,常貴妃的貼身丫鬟凝霜果然送了一些藥來,還有一些素淡的衣物——大約看我和母親衣衫襤褸,特意送來的。

雖然有些暈,我已經能下床走動。

母親見我能下床,便不再理我。

天色已暗,圓圓的月亮也掛在天邊。

“母妃,今晚的月亮好圓哪。”我走到母親身邊。

母親坐在窗外石台前的凳子上,在那古琴上撫摸來撫摸去,愛不釋手。

“傾兒,你都聽到什麼了?”母親沒有看我,淡淡地問道。

我心一跳,沒有出聲。

“唉——”母親低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你這性子,像極了娘親。”母親停下撫摸琴的手,轉過身麵對我,語意沉沉,“傾兒,娘親十六歲選秀進宮,進宮前已有青梅竹馬,無奈聖命難為。入宮後,本無意爭寵,隻想在宮中平淡過下去。不料你父皇待娘親極好,但凡娘親開口,即便是天上月亮,你父皇也會試試為我去摘下來。你父皇開心的時候總是說,思月何時給朕生育麟兒。要是皇子,必定天資聰穎,英俊不凡;若是公主,也會像你一樣美麗如珠,蕙質蘭心……”

母親重複這些話的時候,似沉浸在往事裏,嘴角微微翹起。月華似薄紗般淡淡攏於母親臉上,母親蒼白的臉有淡淡的紅暈。

“傾兒,娘親命薄,進宮一年,太醫斷言娘親可能一生無子嗣。你不知道,娘親聽到這個消息,是多麼失望。”

“雖然你父皇從不介意,但娘親若一生無子,寂寞深宮長長暗夜,該如何支持下去?”

“母妃,父皇待你如此之好,你為何寂寞?”我忍不住問道。

“嗬嗬。”母親輕笑出聲,“你父皇,待我再好,畢竟是天子。他是君,我是臣,君臣之下才是夫妻。宮中嬪妃眾多,無不以皇上寵愛為榮。可是,皇上畢竟隻有一個。嬪妃專寵乃是宮中大忌,所以即便他恩寵我的時候,也並非日日宿我宮中。”說到此,母親似乎有些赧然,十指輕微絞著。

“若是尋常百姓家,夫妻舉案齊眉,即使不求富貴,也日日相見,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生活百般滋味。但在宮中,不管你愛他,抑或不愛他,你永遠要麵帶微笑,舉止得體,因為你侍奉的是皇上,是一朝天子。來到宮中,你也不再是你,整個家族的命運都係於你一身。皇上一句話,翻手便是兩重天。拋開這一切不說,娘親隻是一個女子,一個尋常女子,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已然不能與尋常百姓那樣夫妻舉案齊眉,若再沒有自己的孩子,傾兒,你可知那是何等的殘忍?”

“那時,娘親日日跪求上天,隻要能賜予我一個孩子,甘願折壽十年。”

我心驟然沉下去。

“從此,娘親便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感昭寺上香祈福求子。娘親求了整整三年。那一次,寺廟正有法事,娘親便聽從寺廟主持的話,在寺廟偏殿住下,以乞求蒼天開眼。回來後不久便有了身孕。”

“母妃,這麼多年,皆是父皇陪伴你去嗎?”

“你父皇乃天下明君,日日忙於政務,哪能次次陪伴我去?而且每次去,興師動眾,感昭寺京城之外,不遠也絕不近,一來一回就得一天。娘親懇求皇上,上香求的是心誠。於是,每月初一、十五,娘親便妝扮成尋常人家的小姐,隻帶兩個丫環,再就是兩個侍衛——你父皇擔心我的安全。他們皆是尋常打扮。”

“自從生下你,你不曉得你父皇有多高興。傾兒,娘親以為一輩子就那樣了。娘親有一個夫君,雖然他是皇上,不能常伴左右,但娘親有你。娘親一輩子也就足了。”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月亮的緣故,眼睛裏亮晶晶的,閃著異樣的光彩。

那光彩隻是一現,轉瞬就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見。

“傾兒,娘親一生向善,並無半分對你父皇不起,卻不知道蒼天為何這般待我。娘親也一直疑惑,你既不是你父皇的孩子,那你是哪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