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華如水,庭院內玉階碧樹。我靜靜站在寢宮的院子裏,隻怔怔望著天邊的那輪明月出神。

記事起,從盛世榮華、金枝玉葉到一朝淪落冷宮,受盡世間萬般苦,所謂人生之大起大落,亦不過如此了。隻是那時,有母親在,還不曾有如此的悲觀絕望。

一直以來心底還有隱隱的希望,自己就是真正的大梁國的金枝玉葉;而現在,隨著常太妃的陳年秘密一下揭開,連這僅有的幻想亦隨之灰飛煙滅。驀地,萬般悲苦滾滾湧上心頭,身體亦好似被無窮無盡的寒氣所籠罩,久久暖不過來。

上蒼對我是何等的殘酷,人世間行走二十餘年,生平第一次,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行走在天地間還有何意思,幾番生死掙紮,鬼門關前僥幸脫逃,都不曾如此悲觀無助。如今,就如同好好住在屋裏,一日狂風暴雨,整個屋子坍塌,不複存在,隻餘人站在風中,再無遮擋,空空落落,再也找不回自己的棲息地…...

我的母親,美麗善良的沈貴妃,一朝不慎,陷入別人精心布好的局中,被牢牢網住,直到死都不曾從那個局中脫逃出來,更不知道是誰害了她。不禁慨歎,若是當年母親和父皇說出實情,不知道事情會不會還是如此?女人的名節讓母親心存僥幸,終究是隱匿了這些,……想起她曾說過,父皇是君,她是臣,君臣之下才是夫妻……不禁重重慨歎,母親,真是好糊塗啊……

常貴妃,那個溫婉如水的女子,幾十年的深宮生活,到底將她磨礪成了現在的常太妃。昔日的貴妃,隻有她一個活到現在。新皇登基後,她卻牢牢坐穩了太妃的位子。整個後宮,隻在一人之下,不能不說常太妃自有她的過人之處。她恨太後恨得眼珠滴血,將其千刀萬剮猶不能解恨,卻能在宮內合歡家宴上與太後把酒言歡……我不禁感歎,這要怎樣的隱忍,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控製住自己不去想那些仇恨,在臉上形成得體的微笑,以不失太妃的威儀……

郭宜,一個隻見過數麵卻印象頗深的老女人,臉上一如小時候我見到般冷漠,似乎永遠沒有笑容。一雙眼睛,如鷹隼般銳利,似乎隔著肚皮就能將人看穿。她為什麼看上去總是那麼冷淡,她不應該高興嗎?整整布了二十年的局,一箭雙雕,將她的眼中釘,搶了他的男人的女人,搶了他兒子的女人,統統打入無間地獄;用沾滿鮮血的手如願地將他的兒子推上了太子寶座,直到看著他成為一代皇帝,她亦成了大梁國的太後;她此生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天下最應該高興的便是她了,雖然老了,鳳儀猶在,她母儀天下,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隻是,她為什麼臉上沒有喜色?

轉而一想,我冷冷笑了,她怎麼敢有喜色,她怎麼敢呢?!她生前害死了多少人,恐怕連她自己亦說不清吧。她現在難道天天吃齋念佛,誰又能說不是對她之前犯下的滔天大禍在贖罪呢?她亦老了,亦會知道蒼天終有開眼的一日,到時,她不下地獄誰下……

是的,上蒼終究是憐憫我,讓我活了下來。郭宜,終究是人算遜於天算。她或許做夢也不會料到我會再回宮中,初見到我時的驚訝神色猶在眼前……

郭宜,此生不為母親報仇,我誓不為人!

我冷冷一笑,猶覺得掌心一陣生痛。低頭,掌心赫然幾道尖尖的痕跡,不知何時,指甲已深陷入掌心。我伸開手,借著月光,手掌上的痕跡已有淡淡的血絲。我輕輕地撫摸著,將血跡從手上撫去,手上的疼痛減輕了;隻是,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卻在心裏,愈發彌漫開來,整個胸腔都在膨脹……

我再也支撐不住,雙手捂住胸口,頹然轉過身。

梁文敬不知何時已站在我的身後,約一丈之外,負手而立,正靜靜看著自己。

我怔住,眼前的梁文敬,白衣錦袍,雙眸湛湛,看上去神清氣爽。

隻是,看上去,卻是如此的陌生……

“皇…..”嘴唇蠕動了半天,終究是沒有叫出來。

不,他不是我的皇兄!

這一刻,我終於知道了。自己,原來壓根就不是大梁朝的金枝玉葉,眼前所站的,亦不是自己的皇兄,而是一個原本熟悉現在卻已然陌生的男人,自己與他的身上,根本就沒有流淌著相同的血液。他是真正的皇室龍脈,是大梁國的天下霸主,而自己,根本就是如皇後所言的“來曆不明的野丫頭”,甚至,自己,竟然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一刻亦才懂得,他的所謂“朕說使得,就使得”的真正意思,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皇妹,自己隻是一個女人,一個與其他女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的女人。隻是,他卻沒有點明,隻讓自己背著“**”的負荷,心整日在煎熬中度日,他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