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愛屋及烏(1 / 3)

直到太陽落山,天子才命群臣散朝。不少年紀大的、體弱的臣子是麵無人色地被抬回府。慕致遠將地勢圖與鸚鵡呈給陛下時,天子顫抖著接過,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圖冊與鸚鵡,愛不釋手,感慨萬千。

“此番出行,沒有辜負我對你的期許。子歸,你想要些什麼賞賜?”天子和煦地笑道。

“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瀟灑是路人。子歸就是勞碌命,賞賜不要也罷。”慕致遠索然無味地應道。

“你入仕以來,東奔西走,功績斐然。世子的冊文、印璽我早已為你備好,要不我立刻下詔冊封?”天子商量道,“其實,這聖旨早就該下了,隻不過你這幾年也鮮少待在京城,因而一直未找到合適的時機。我總是想等著你回來,親自給你冊封,看看你華服加身的樣子。”

“多謝陛下厚愛,但是您知道的,子歸誌不在此。”慕致遠搖頭失笑。

“當年讓你入仕,你也是這般回答我的,現在這官不是做得好好的麽?”天子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淮北王嫡長子不願冊封為世子,這簡直是胡鬧。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你都給我好好收起來。”

“子瞻雖然性子不怎麼好,可他畢竟年幼,他,他也是父王的嫡子……”慕致遠低聲道。

“已經束發了,還年幼?世子之位是他該覬覦的嗎?他若真有出息,日後朕封他個郡王也未嚐不可。”天子皺眉,極為不悅。

慕致遠低頭扯扯嘴角,無法應答,心頭卻一陣溫熱。

“他就是仗著你宅心仁厚,才一次又一次地膽大妄為。”天子又念道。

“表兄,此事子歸自有主張,你就寬宥寬宥吧。”慕致遠微笑道。

“也罷,清官難斷家務事,朕就先由著你。但是,慕子歸,你給我好好記著,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休怪我讓慕家斷子絕孫!”那張俊逸秀氣的臉上布滿狠厲之色,半點都不加掩飾。

“我知道,我會好好愛惜自己的。”慕致遠低低地應了一聲,“堂堂的禦史大夫哪能那麼容易就嗚呼哀哉。”

“宮中沒人敢擾你的清靜,要不你就在宮裏歇幾日吧?”

“多謝皇兄厚愛,可是子歸還有一些瑣事需要去處理。”慕致遠笑了笑,“若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子歸必然來宮中避難。”

“每回都聽你這樣說,就沒見你來。”天子惱道。

“子歸這不是王府都沒回,就先進宮來見皇兄了麽?”慕致遠還是淡淡地笑著。

天子低聲歎了口氣,朝慕致遠擺了擺手。

慕致遠拜別天子後,轉身便去了城南。沿途古舊的宅院,鋪滿青石的老街,頹坯的籬牆,破舊的酒館,唾沫橫飛的說書人,故作深沉的占卦人,熱鬧而滄桑。問了許久,才從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那兒打探到秋府的去處。走了很遠,慕致遠還清楚地記得那老者瞪著渾濁的雙眼顫巍巍地打量他的樣子,滄桑的臉上滿是憂慮。

在京城的最南端,終於尋到了秋府,斜陽草樹,尋常巷陌。慕致遠望著搖搖欲墜的匾額,敲了敲斑駁的大門。許久之後,一位瘸著腿的老者開了門,探出一顆光禿禿的腦袋,響起洪鍾似的嗓門:“公子,找哪位?”

“貴府小公子在麽?”慕致遠溫文爾雅地笑問。

“什麼?小公子?小公子在書房。”很顯然,這位老人耳朵也不怎麼好使了,他答著話,卻並未讓開身子請客人進門,懷疑的目光上上下下將慕致遠打量了個透。

“在下慕致遠,是貴府大小姐秋驚寒的朋友,受她之托前來拜會小公子。”慕致遠好脾氣地行了一禮。

老者這才請了慕致遠進去,一瘸一拐地領著他往裏走。進了院子,卻又是另一番風景。庭院深深,不知幾許;楊柳依依,隨風飛揚;竹聲蕭蕭,清新秀雅;寒梅點點,暗香襲人。地上鋪滿落葉,夾雜著點點殘紅,宛如寫意山水般的自然。一磚一瓦,一雕欄一轉角,透出歲月的斑駁與無言以喻的雅致,塵世的繁花就這樣被一點一滴地隔離在城牆之外,漫步其中,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仿佛返璞歸真,斬斷了牽掛,遁入了空門。

暮色四合,緩緩流淌的淙淙泉水冒出嫋嫋的白煙,給院中的景致染上了絲絲縷縷的飄渺之意。慕致遠跟在老者身後,緩緩地踏著步子,眸中掩不住的讚歎。府中仆從寥寥,見了外客,沒有絲毫驚訝,微微一禮後,便又各自忙活去了。

記不清轉了多少樓台,繞了多少庭院,老者終於在一座竹樓前停了下來,彎腰行禮,默默退了下去。竹樓遠遠望去,像開屏的金孔雀,又像翩然起舞少女的裙角,雅到極致,也美到極致,似乎還能聞到那清雅的竹的幽香。

竹樓中走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一身粗布衣,眉目淺淺,土木形骸,不自藻飾,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階上,墨色的眸子靜默地望著慕致遠。

慕致遠慢慢走近,聞著從少年身上散發出來的淡雅檀香之味,溫聲笑道:“在下慕致遠。”

“淮北王大公子?禦史大夫?”少年歪著腦袋脆生生地問道。

慕致遠覺得有些意思,笑容愈發明媚:“今日來拜訪小公子的慕致遠是秋將軍的朋友,表字子歸。”

“哦。”少年背著雙手,故作老成地應道,“秋向陽,無字。”

慕致遠忍住笑,溫聲道:“你姊姊托我來看你,你不請我進去喝杯茶麽?”

“請吧。”秋向陽皺了皺秀氣的鼻子。

竹樓之內,除卻竹簡萬卷,茶漏、茶杯、茶葉罐、茶夾、茶桌、琴茶台、竹雕等一應物什全都是竹製品,與竹樓相匹配。秋向陽也不喚奴仆,洗手後親自煮茶,小小的人兒,在書房轉來轉去。慕致遠看著這與眾不同的世家少年,頓覺妙趣橫生,討人喜歡。

慕致遠接過茶,低呷了一口,滿腹清香,火候正好,好奇地問:“府中沒有丫鬟嗎?”

秋向陽點了點頭。

“為什麼?你姊姊不許麽?”慕致遠刨根問底。

“古人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這些,我做不到,但心向往之。姊姊駐守邊疆,舍生忘死,我也做不到。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少用幾個奴仆了。”秋向陽小小的臉上布滿與年紀不相符的憂傷。

“真是個好孩子,你姊姊若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慕致遠讚道。

“真的嗎?”秋向陽抬頭,眸中一片晶亮。

“當然。”慕致遠篤定地應道。

他忽然地笑了,笑容燦爛而滿足。

“你平日都做些什麼呢?”慕致遠問道。

“呶。”秋向陽朝累累的書卷努了努嘴。

“自己一個人看?府中沒有先生嗎?”慕致遠道。

“先生一年前就請辭了。”秋向陽淡淡地道。

“那遇到不懂的呢?”

“寫信給姊姊。”

慕致遠微微一笑,隨意挑了一些書簡考教。秋向陽對答如流,不僅有獨到見解,甚至常有驚人之語。慕致遠呀然一驚,這才明白為何府中無先生,這才明白臨別時秋驚寒為何會有指教一二的托付。秋向陽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於材人遠矣。一般先生,已難以勝任授業之職。

“你姊姊把你教得很好。”慕致遠忍不住讚道。

秋向陽嘴角微微上揚,努力抑製住雀躍的神情,輕聲道:“你當真是姊姊的朋友?”

慕致遠拿出桃木弓遞給他,含笑道:“這是你姊姊親手做的,你說呢?”

秋向陽小心翼翼地接過,一遍又一遍地撫過,愛不釋手,深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重大決心,抬首紅著臉道:“那你以後常來看我,給我講姊姊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慕致遠忍住笑,故意板著臉。

“是我冒犯了。”秋向陽深深一揖,耷拉著腦袋,說不出的沮喪。

慕致遠輕笑出聲,忍不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笑道:“因為你姊姊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要不這樣吧,我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對方,你說好不好?”

小家夥這才展顏,歪著腦袋微微思索了一會兒,使勁點了點頭。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慕致遠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腦袋。

秋向陽不好意思地抬頭,看著慕致遠戲謔的神情,掙紮出他的懷抱,板著臉拉著慕致遠去廳堂用晚膳。膳後秋向陽纏著他講燕北的風景、燕北軍、涼州、秋驚寒,問題一個接一個,興致勃勃。直到夜深了,小家夥才打著嗬欠放過他,然後又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眸子,布滿希冀與孺慕之情留客。慕致遠隻得乖乖投降,歇在了秋府。

時光翩然,轉眼已是廿八,除夕的前一日,這也是慕致遠回朝後的第二日。陪著秋向陽用過早膳後,念了半日的閑書,收拾好複雜難言的心緒,慢悠悠地打道回府,這是自他懂事以來,從未有過輕鬆的一次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