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不訴終殤(1 / 3)

第二日早朝罷,慕致遠接到聖上口諭詳查太後禮佛往事。慕致遠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雖然對當年的事情隱隱有了幾分揣測,可到底缺乏真憑實據,索性去了慈寧宮探太後的口風。

說起來,太後還是他的表姑姑,淮北王府每一年的賞賜也都沒有落下他,在他少時最艱難的那段歲月裏,未嚐不是一份溫暖。他每年回京也一定會去慈寧宮拜見太後,隻是今年特別晚。踏進慈寧宮時,窗外彤雲密布,大雪將至。宮內檀香彌漫,是經年累月留下的氣息。總管韓公公說太後正在做早課,慕致遠便倚在門外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今年的雪倒是比往年遲了很多。”韓公公笑道。

“是啊,但願瑞雪兆豐年吧。”慕致遠漫不經心地笑道,“年節將至,各府年禮絡繹不絕地送往宮中。公公也需愛惜自己的身體,如此才能更好地為太後分憂。”

“奴才省得,多謝大公子關心。”韓公公笑容可掬地道,“奴才有件事想向大公子打聽,不知當講不當講?”

“公公但說無妨,隻要是子歸知道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慕致遠笑眯眯地應道。

“昨日秋府往慈寧宮送了一份年禮,您說奴才這禮是回還是不回的好?”

慕致遠嘴角微微一勾,心想這韓公公倒是狡猾得很,問回不回年禮,其實不過是旁敲側擊地探口風秋驚寒是在獄中還是府中過年節。

“子歸跟公公一樣都是辦差的,又怎麼會知道如何是好呢?”慕致遠故意微微一停頓,拍了拍腦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每年各府中送往宮中的節禮內務府不是有登記的麽?不是循舊例就好了嗎?”

“其他各府自然是有章可循,可是這秋府……”韓公公欲言又止。

“秋府怎麼啦?”

“秋府已經有五年多未往慈寧宮送過年禮了。”韓公公說著似乎忽然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懊惱地補充,“奴才一時沒管住自己這張嘴,還請大公子恕罪。”

“公公方才說了什麼,子歸沒留意。倒是聽韓九說,公公前幾日在百忙中抽空去了大理寺做客,子歸對公公的去意感興趣得很。”慕致遠似笑非笑地道。

韓公公當即變了臉色,強笑道:“奴才那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大人恕罪則個。”

“好說,好說。”慕致遠輕聲笑道,“巧的很,子歸也有一件事情想問問公公。為了公平起見,待會子歸也會告訴公公一個小秘密。”

“大人請講。”

慕致遠望了望內殿,意味深長地道:“秋府有南北之分,望公公好自為之。秋夫人當年的活命之恩,不知公公還記得幾分?子歸有酒,不知公公是否有故事?關於秋府,關於洪慶二十三年甚至是更早。本官戌時一刻在望江樓等您,希望到時候能夠聽到真話。”

韓公公一哆嗦,差點跪了下來。

慕致遠扯了扯嘴角,從袖中摸出一枚令牌扔到他麵前,攏攏袖子,大步朝佛堂走去,恰好遇到做完早課的太後。

慕致遠正要行禮,卻聽得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來:“子歸來啦,無需多禮!”

慕致遠抬眸望去,太後一身緇衣,全身上下,除了一支發簪,飾物全無,比後宮的任何貴人都顯得樸實無華,隻是那眼角堆砌的細微、眉間的縱橫交錯的溝壑及高高聳起的顴骨,始終難見平和,反倒平添了幾分嚴厲與滄桑,食指第二關節上布滿厚厚的老繭,似乎比軍中的老兵還要厚些。比起出使江南之前,太後清減了許多,還不到五十歲的年紀,步履之間已現蹣跚,不過才相隔約一年光景。究竟是歲月不饒人,還是思慮過重,隻有當事人才心知肚明。

“早晚寒涼,還請姑姑愛惜鳳體。”慕致遠微微一笑,伸出右臂給太後攙扶,“姑姑禮佛之心如此虔誠,令人敬佩,可若是傷了鳳體,聖上恐怕難以安心處理朝政。”

太後伸出幹枯的左手搭在他右臂上,緩步前行,輕聲道:“這些,哀家都知道,也想早點享清福。可是,後位空懸,戰事連綿,哀家哪能放心呢?不能為陛下分憂,日日求神拜佛,求個心安也是好的。”

“您哪,就甭太操心了。陛下賢明,知人善任,文死諫武死戰,想來四海升平,國泰民安之日不遠矣。”慕致遠應道。

“升官加爵了,道理也多了,哀家說不過你。”太後搖頭失笑。

“姑姑過獎了。”

慕致遠陪著太後一同用了早膳後,便安靜地去佛堂抄佛經,這是慕致遠的慣例,每年回京總是要到慈寧宮待半日,抄一卷佛經,風雨無阻。也正因為如此,太後在眾多皇親國戚後生中總會待他和善幾分,也僅僅是和善幾分而已,並無多餘的賞賜。比起太後對童騰達的恩寵,有雲泥之別。慕致遠心中雪亮,自從父王舉家遷徙至京城,淮北王已失勢,隻尊不貴。其實太後並不是真的有多喜歡他,不過是一方麵礙於他與聖上情同手足的情麵,另一方麵則是不管是禦史大夫也好,大理寺卿也罷,都位高權重,皇家總是要給幾分體麵。

“子歸,騰達的案子是交由大理寺受理?”最先按捺不住的人總是更想知道結果的人,更心急的人。

慕致遠不緊不慢地抄完一行字才抬頭,眨了眨眸子,點了點頭。

“哀家想見見她。”太後撥著念珠輕聲道。

“一個容顏俱毀的階下囚,太後金尊玉貴,還是不要見的好。萬一衝撞了您,子歸擔待不起。”慕致遠低首幽幽地道,“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子歸無法向太傅交待,也無法向將士們交待。”

“無論怎樣,她,她總是哀家看著長大的孩子。”太後緩緩闔上雙目,“畢竟,這幾年,她為了平定北方立下了汗馬功勞,哀家想看看她變得怎樣了。”

“洪慶二十三年之後,太後真的還想見她麽?”慕致遠忽然抬頭,目光灼灼。

太後身子一顫,手中的佛珠掉落在地,砸出清脆的響聲。

“微臣告退。”慕致遠印證了自己的猜想之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退出佛堂。

晚間落雪,簌簌而下,像一聲聲年華消失的感歎。慕致遠邀了聖上微服出宮,在望江樓喝了一盞酒,趁三分酒意將上午慈寧宮發生的一切及自己的猜測告知。聖上一連飲了三大杯,隻字未言,緊皺的眉峰卻泄漏了他的不安、不悅與焦灼。

韓公公赴約時,隻見慕致遠一人自斟自酌,見他到來,慕致遠並未多言,隻是舉了舉手中的杯子示意。韓公公一掃平日謹小慎微的樣子,狂飲三大壇。

酒後,醉眼迷離地言道:

“秋夫人去逝前見過皇後一麵。”

“那年,將軍府沒了的不僅僅是秋夫人。”

“顧婉兒是皇後的人。”

語無倫次,反反複複,卻一語道破天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釋,真相似乎也呼之欲出。可這三句話卻猶如一柄利刃插入了慕致遠的胸口,他忘了言語,屏風後的聖上也失手打碎了杯子。可憐紅顏總薄命,最是無情帝王家。

隔了半晌,慕致遠揮手讓暗衛將韓公公帶走。

屏風後傳來一句喑啞的太息:“原來,我跟她之間,除了情,還有恨。”

沒有人知道秋驚寒那麼多個日日夜夜是如何熬過,也沒有人知曉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守著北地那一片廣袤的平原,多年如一日。

“子歸,你說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屏風後的九五之尊哽咽道。

崔家的態度,秋驚寒的所作所為,已經表明了一切。慕致遠沒有做聲,將答案留給了窗外呼嘯的北風。

“秋驚寒掃蕩三國,崔太傅進京,東邊戰事告急,樁樁件件,刻不容緩。此外,江淮才俊數淮安,淮安才俊數崔家。陛下,天家,家事即是國事,還涉及到朝廷的功勳大臣,懇請陛下以天下為重,以江山社稷為重。大理寺辦案一切憑真憑實據,請陛下聖裁!”慕致遠跪倒在屏風前,俯首請命。

“自古君王皆薄幸,最是無情帝王家,原來如此。”聖上仰天長歎,“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父皇臨終前再三囑咐,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恐怕早已預料到今日的局勢。可是,他當年為何不肯吐露半句?子歸,居然連你也怕我徇私枉法。查吧,徹徹底底地查,查一查天家到底虧欠了她什麼,查一查母後到底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