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一去,人群也發現了我們幾人,頓時便炸開了。我無心去聽那些“這不是宋將軍嗎?”“宋將軍來了!”“那位是誰?”“不知道啊,看宋將軍的樣子,該是……”之類的議論聲,隻是隨著人群的挪動,剛才被擋得密不透風的地方便露出了空隙。我幾乎是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隻一眼,便被震驚得無法言語,隔著老遠,我都覺得腸胃一陣翻湧,強忍住才沒有當場吐出來。我猜我那時的臉色肯定十分蒼白。那是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準確的來說,那是一個人,而且,還是活的。他在地上微微蠕動著,周圍鮮紅的血跡斑駁,鮮紅色邊緣,是黯淡的黑色,那是已經幹掉的血跡。他似是覺得很癢,不停的伸手撓自己,每撓一次,便是一條血痕,可是他猶自不絕,不停的撓著,撓著……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來,隻能聽到細微的咕嚕咕嚕聲。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周圍有血痕蜿蜒而下,那雙眼中含著的痛苦,掙紮,期待,絕望……強烈的灰暗色彩,直令人觸目驚心。我怔怔站著,隻覺頭皮一陣發麻。
眼前突然昏暗下來。一隻溫暖的手覆上眼睫,耳邊輕歎隨風飄散,帶著柔和的氣息,緩緩安撫著驚惶不安的心,“芊芊,別看。”黑暗中,有人摟住我的肩,帶我轉了個方向。放下的手後,是行雲溫柔而平和的雙眸,就像四月醉人的微風,輕易漾起細碎的漣漪。“芊芊,我帶你回去。”聞聽這話,我下意識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連連搖頭。宋明廉特意去稟告他,可見情況比看到的還要嚴重,這種時候,怎麼可以離開?“王爺。”對上他的目光,宋明廉麵色一整,“微臣想命人將他帶走,可是這位大夫不讓,他說,這個人,我們不能接觸,否則,一時三刻就會變得跟他一樣,而且如果我們沒有辦法將他弄走,等他死後,毒性蔓延,城中所有人還是難逃一死。他說他有辦法解決,但他有個條件,就是想見王爺一麵。事關重大,微臣不敢擅作主張,這才匆忙將王爺請來……還請王爺定奪。”聽他說完以後,我不禁心下一沉。我猜,在這之前,這位大夫肯定是做了什麼能證明自己所言非虛的事,否則宋明廉堂堂一個戍邊將軍,怎麼可能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這般一想,我便自然而言將目光移到了那位大夫身上。來的時候還沒注意到,這人一身青衫,靜靜站在邊上,從頭到尾一言未發。他頭戴帷帽遮掩住了麵貌,手中提著一個藥箱,手指幹淨而修長。看著倒像是位大夫,而且,還莫名眼熟……想起來了,這不是曲禦歡行凶的時候在場那人嗎?他怎麼會出現在江古關?難道還是個行腳大夫?最重要的是……大概小說影視看多的通病,我總覺得,這樣藏著掖著不肯見人的身份一定都不簡單。
宋明廉一番話畢,行雲的目光也移到了他身上。他搭在藥箱上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清冷的聲音自帷帽後傳出,果然是當初那人,“靖王,久仰。”“條件。”行雲很是直接,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這個時候的他,收起了我慣常看到的溫柔,一派銳利的冷意。這樣的他,我似乎從未見過。那人的聲音很平靜,“今日能見到靖王便已足夠,在下這就將此人處理掉,至於其他的,我們可以慢慢談。”最後三個字說得極緩,其中的深意,我卻聽不出來。說完這話,他便往地上的人走去。見他這樣,圍在旁邊的百姓紛紛往兩旁避讓,不過刹那,就空出一條路來。走到地上的人身邊蹲下,打開藥箱,取出一個青色的瓶子,擦拭幹淨,取出塞子,將瓶身握在手中。這一套動作,他做得緩慢而認真,認真到近乎虔誠。周圍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看著他,包括我在內。當然,行雲似乎還是很平靜的樣子,垂著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隻握住我的手不知不覺又緊了幾分。“生者如是多,八九皆罪孽。隻是,再罪孽,也不該由你來評判,你不該再出現在世間……”悠遠而滄桑的話語隨風飄散,帶著深深的沉重。將瓶子慢慢移到那人頭頂上方,他似是對上了那人睜大的帶著渴求的雙眼,再次開口,這次,清冷中卻充滿了悲憫之意。“你如今這般活著,還不如死了,也好過日後被千夫所指,成為所有災難的開端……你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聽了這話,那人眸色驀然便灰暗下來。他也不急,隻是靜靜等著。良久,那人猛地掙紮起來,自喉間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他毫不猶豫便貼耳上去。周圍的人見此,不約而同的往後退了一步,那神色,活似見了鬼。我心下不解,卻苦於找不到人詢問,隻得強自按捺下所有疑惑繼續等待事情的發展。聽了許久,他才直起身來,帷帽的邊角處因為落在那人身上,被暈染出一塊深沉的色澤。他歎息一聲,輕輕呢喃了幾句話,隨即,毫不猶豫的一翻手,將瓶子裏的東西盡數淋到了地上的人身上,從頭到腳,一處不落。那是一瓶清澈的液體,看著似水一般,倒在那人身上後,卻猶如滾油於鹽,不過刹那,便消融得幹幹淨淨,丁點兒碎屑也看不見。前一秒還猶如恐怖片現場的畫麵,下一刻卻一片平靜。若不是滿地殘餘的斑斑血跡,我竟有些分不清剛才看見的那些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怎麼會有如此可怕的化屍水?這種傳說中的東西,竟然真真切切出現在我麵前,其效果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緊緊靠在行雲身邊,心下恐慌到發抖。我一直知道這裏和前世不一樣,這裏的殺伐可以擺到明麵上,隻要你有實力,隻要你夠狠,就幾乎無所約束。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著一個人徹底消失在自己麵前,這還是第一次,還是以這般慘絕人寰的方式……那可是個人啊!野人村時也隻是目睹了血跡而已,像今天這般……心裏有個聲音不停的讓自己逃離,離開這裏,將自己藏起來,眼不見為淨,不要再留在這兒,將自己藏好,藏得越遠越好……我知道,這是另一個我在強烈的鬧騰,那個怯懦,膽小,不敢麵對現實的我。我不能聽,不能將自己藏起來,不能老選擇逃避,不能。上次自盡那般荒唐的念頭被打擊得還不夠嗎?我要站在這兒,我應該站在這兒。“眾位不必驚訝,他中了毒,整個人都已經為毒性所侵,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人了。否則,在下的藥再厲害,也絕對不會達到這種程度。”青衣人淡淡的解釋道,一邊又說:“這地上的血跡也不能碰,得特殊處理。煩請派人守住,在下手中藥物不夠,另行配製出來,還需些時日。”兩句話出口,成功讓一個離血跡隻有幾公分的人煞白了臉,猛地退了四五步。其他人也是刹那間驚恐的連連往後,不過須臾,以青衣人為中心,形成了一大片空白地帶。看著帷帽上還沾著血跡,腳下踏著一大片暗黑色澤的青衣人,大家的神色都很怪異。青衣人隨手截斷沾了血的一截帽角扔在一旁,又轉向我們所在的方向,聲音清冷依舊,“雖然在下不畏懼這些東西,但為了城中百姓安全著想,還請給在下尋一雙鞋子,並素帕一方,清水一盆,以便在下清理掉身上的殘毒,在此謝過。”聽了這話,宋明廉連忙揮揮手,不一會兒,便有人將東西全部送到,隻士兵不敢靠前,將東西放到邊緣地帶便慌忙退回去了。青衣人緩緩走過來,遞出手中藥箱,這個方向,正對著行雲。無人敢去接。我感覺到我們身後的人又退了好幾步。看著行雲欲要抬手,我咬咬牙,上前一步便接住他手中藥箱。行雲似是被驚住,迅速上前拉住我,我不去看他,隻固執的不肯鬆手。剛才我注意到,從青衣人進去開始,這個藥箱就一直被他提在手上,哪怕蹲下時,也是懸空的,所以,其實這箱子壓根沒有接觸過血液。隻是,看到行雲想上前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腦袋一懵,便搶先了一步。心下暗暗苦笑,這下行雲又得內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