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利,書呆子藝術家(2 / 2)

現在研究布魯姆斯伯裏集團的文學史家,往往把韋利算在裏麵,可能是想顯示這批知識精英的眼界開闊。其實韋利生前一再否認此事。韋利感到津津有味的談題,是《世說新語》中的某種茶,或是敦煌手卷某歌謠提到的農具,在英國沙龍裏,這些當然不是很知趣的話題。

其實,韋利的生性,連作教師都不適合。他是東方學院的“名譽講席”(Honorary Lecturer),隻給研究生和教師開講習班。我在伯克利加州大學的導師白之先生,就參加過韋利的講習班。這麼一說,鄙人也可以算作韋利的隔代弟子。但是這些講習班經常冷場,因為參加者不知道提什麼問題,才不至於浪費大學者的時間,而大學者也不知道學生想了解什麼。的確韋利隻適合與大英博物館的收藏終生相守——他實際上是個書齋學者。

韋利對英語文學的影響,可以從他的一個小逸事看出來。韋利說:“我有時讀到評論,說是我的翻譯對英語詩影響很大,我沒有見到過具體例子,說不上。但是詩人兼批評家項克斯(Edward Shanks)似乎很有看法。某次聚會,有人給我們倆介紹。他卻轉過身去說,‘此人給英語帶來的損害,超出其他任何人!’這句話太出乎我意料,我口呆目瞪。等我恢複自持,項克斯已經不見了。所以我沒能請他給我解釋一下。我想,他指的是我的翻譯鼓勵了年輕詩人拋開傳統的音步格律。”

筆者查了一下項克斯其人,比韋利還要吃驚:這位先生竟然也是熱衷於中國題材的詩人,1919年他出版詩劇《中國王後》,用的是莎士比亞的素體詩格律,劇情是根據《趙氏孤兒》改寫。同樣的中國詩熱愛者,所看到的,所愛的,可以完全不同。實際上,看不上韋利譯文的斯特拉奇,卻很欣賞項克斯用維多利亞時代的格律體翻譯的中文詩。

韋利其實是個書蛀蟲式的語言天才,他除了歐洲主要語言外,還會中文、日文、蒙文、梵文、蝦夷文。但是他學活語,方法同死語一樣。韋利終生無法說中日文,如果來訪的中日學者不能說英文,他們就用筆交談。因此,說一口漂亮英語的中國學生徐誌摩,就成為韋利的好朋友,給韋利解決過不少難題。徐誌摩不幸去世時,韋利悼文的標題竟是“欠中國的一筆債”。

因為不需要與現實的東方民族打交道,韋利一生從無訪問中國日本的願望,甚至沒有跟其他漢學家一樣,有個中國名字。“韋利”是我的翻譯,先前有人譯成“魏雷”。二次大戰時,韋利被英國郵檢處征召服務,他隻能臨時抱佛腳,寫信給一個日本學者朋友,說要跟貴國開戰了,拜托寄幾本當今日本小說。

韋利去世於1966年,享年77,著作等身。臨終神誌不清時,他畢生研究的東方語從腦海深處浮出來,代替了英語。照料他的妻子說,“我去沏茶,你也來一杯?”(You too?)韋利說:“別說,別說這話。”妻子莫名其妙。

正好他的學生霍克斯(David Hawkes,即後來譯《石頭記》聞名於世的學者)來探視,聞之愕然:韋利肯定把you too聽成了“幽途”。所謂“幽途渺渺,誰與招魂?”

韋利的妻子還說到,在半昏迷中,他常說一個詞,聲音聽起來像“sala”。妻子問他是否指西人的“生死界”(Limbo)。韋利點頭。此事讓筆者費勁猜想:韋利懂的語文很多,這是什麼語言?可能是日文“空”,sora,天空之意。韋利感到自己的靈魂在空中飛翔。我覺得,另一個可能,韋利說的是梵文samsara,輪回,臨終囈語不清,他妻子聽錯了。韋利在50年代初,研究《三藏》佛典;60年代一直準備寫一部研究南禪宗的書,惜天不假年,書未成。

不管是飛翔天空,還是進入輪回,都是沒有痛苦悔恨的辭世:一個學者,一生念茲在茲研究東方文學,影響卻遠遠超出了東方學的小圈子。這樣的一生,也是可以知足的了。他的魂魄沒有迷路在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