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敗,而生命盡頭是死亡。
因此,自然景色的描寫隻是一個背景或一種比喻,說明人類社會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我毀滅。傑弗斯對社會的憎恨,與他對自然的愛一樣強烈。讓我們讀他最悲觀的宣判:科學是反自然的,因而也是反人性的,忘乎所以的人類終將以悲劇下場。
在1912年前他最早寫的詩中我們見不到這種情緒,避世十年後他看到的卻是:
城市將淪毀,人類少了,而鷹將越來越多,
河流從源到頭都那麼清純。
這就是他站在加利福尼亞美麗的海岸上給人類文明做的預言,因為他相信“文明不過是一種短暫的疾病”。
這馬上讓我們想起《老子》中對文明的詛咒。的確,傑弗斯對道家著作愛不釋手,已有研究者注意到這課題。在傑弗斯手中,道家與尼采哲學有一以貫之的精神契合。
文明的崩潰將是“緩慢的,悲劇性的,肮髒的”,但隻不過是世界總曆史中的一個插曲。改造是無益的,鬥爭隻造成更大的災難,唯一的辦法是回到尼采式的個人主義。“讓每個人盡可能方便地離開它……別去理睬這文明,而盡其所能鍛煉自己的本能和自製力……”不僅是回到道家無為而治,任萬物以自然。傑弗斯是第一個把尼采與道家哲學組成一個完整世界觀的詩人。
大自然在他的詩中不僅是人類肮髒而悲慘的命運的對比性背景,也是個人躲開文明逋逃的淵藪。現代文明最缺乏的東西:生存力,充斥在自然界之中,而其代表物則是兩件東西:鷹和岩石。鷹是迅疾勇猛無畏的動力性象征——在詩劇《超越悲劇的高塔》中他稱自己為鷹:
我拉斷了羅網,
飛翔,像個重返自由的鷹
而岩石則是堅韌、持久和永恒的象征:
……人類將被一筆勾銷,歡樂的大地
死亡,壯麗的太陽
瞎了眼死去,透心發黑:
但石頭已屹立千年……
——《致采石工》
一隻鷹棲落在危岩頂上,是“未來的標誌”。傑弗斯直言不諱,他的目的就是“提出一種哲學態度,可稱為非人本主義(inhumanism),就是把著重點,把意義,從人轉到非人”——擺脫人性,排除社會,溶化於自然,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找到生命存在下去的意義甚至可能性。在“非人類中心”世界觀上,傑弗斯預示了後現代主義的某些特征。
三
這種觀點,傑弗斯並非始作俑者。自作為工業革命之反動的浪漫主義運動開始後,無數詩人都以返回自然為拯救墮落的人世之唯一的辦法。與傑弗斯同時代的一位美國批評家說過:“詩人是文明社會中的半野蠻人,他行走方法有如螃蟹,是倒行的。”不過像傑弗斯這種反人本主義的自然崇拜,而且用如此驚世駭俗的語言表達出來,當時很難找到第二個例子。
我們麵臨的問題是:傑弗斯這種哲學是怎麼形成的呢?僅僅是加利福尼亞海岸蒼涼的景色和孤寂生活所致嗎?他不是和他鍾情的烏娜自己挑選這生活方式的嗎?是出於對現代科學技術的憎恨嗎?他不是在大學時代攻讀過醫學、林學等多種現代科學嗎?
應當說,這是一次大戰後美國思潮的極端表現。在保衛文明和愛國主義名義下進行的這場血腥的戰爭,最後暴露出可恥的掠奪性本質。對現代社會之失望,成為美國整整一代作家創作的主題。
雖然20年代美國出現了暫時性經濟繁榮,紙醉金迷的城市生活為這幾年贏得了“爵士時代”(The Jazz Age)的稱號,但傑弗斯的詩和迷惘的一代其他作品一樣,向人們指點出,大戰所暴露的現代社會朽敗的趨勢並未消除。從這點來看,傑弗斯這一階段的悲觀主義是有一定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