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安的“機變詩”
從20世紀初起,自動寫作的可能性或可取性就使詩人著迷。早期達達主義與超現實主義詩人,認為自動寫作能激活潛意識中的詩性。
50年代興起的實驗詩派,試圖在自發的語言中引入規律。然後稱之為“隨機藝術”(chance art)的實驗,在舞蹈、音樂、戲劇和詩歌中都得到響應。隨機音樂家和詩人,如凱吉(John Cage)、麥克婁(Jackson Mac Low)、威廉斯(Emmett Williams)等人,都喜歡使用《易經》中的卦象作為隨機後麵控製的神秘力量。
80年代則出現了計算機自動寫作的詩。其中凱喆安的實驗特別值得介紹,不僅因為他用計算機寫出了出色的篇章,還由於他的整個構想有中國藝術哲學的淵源。
凱喆安是加拿大籍英國詩人約翰·凱利(John Cayley)的中國名字,他是中國詩歌的翻譯家、出版家。很多中國朋友知道他,因為他經營的倫敦桔槔出版社(The Wellsweep Press,典出《莊子》)出版了不少中國詩人的作品集,遠起阮籍、錢起、杜牧、馬致遠,近至商禽、楊煉,都有精致的詩集,他本人譯過不少中國詩作,最近譯了顧城等人的作品。
凱喆安本人是個極富原創力的詩人。幾年前,他設計了一個用計算機寫詩的特殊軟件,取名Indras Net(因陀羅網)。因陀羅是婆羅門教的大天帝。據稱因陀羅的大殿中有一張寶石綴成的網,每一顆寶石都映出其他寶石的形象,互相返照,以致無窮。
凱喆安的因陀羅網寫作軟件之構思,主要得自法藏對《華嚴經》的講解:“全位相攝,彼此互無,各遍法界”與“諸位相資,即此彼互有,同遍法界”構成“帝網”原理:
彼一一微塵,既各攝此無盡剎海,即此剎等,複有微塵,彼諸塵內,複有剎海。是即塵塵即其不盡,剎剎亦複不窮,如因陀羅網,重重具十,不可說其分合也。(《華嚴經旨歸》)
凱喆安設計的因陀羅網作詩法軟件,技術名為“全息詞符象”(hologogram),這是“一個詞語的網絡,用之處理基礎文本,使之能被解釋,被追蹤,並以藏頭式、離合式、回文式、變詞式,或其他地方式變位,重新組合成的詩與基礎文本構成互動關係。”聽起來很複雜,也很少詩味,其具體的變易法牽涉到英文的拆字,由一個詞自動地搜尋並引發另一個詞。凱喆安稱之為“機變詩”(machinemodulated poetry)。
這樣產生的詩,首先有個文理不通的問題。在因陀羅網的設計中,已經事先安排了語法的基本要求。產生的“變文”仍有不符語法之處,但語法本來不是詩首先考慮的因素。
最重要的,是否有詩味?計算機變出的詩,還是要詩人看過,大部分棄之,留下有趣的。其實用自動寫作法的超現實主義者和用《易經》占卦取詞的隨機詩人,都還是有個取舍過程,常常終夜苦擲骰子而不得一佳句。計算機變詩,至少詩人不必熬夜,讓機器自己運作即可。而且,機器產生的變文數量極大,選擇出來發表的還是詩人。
凱喆安本人認為計算機的作用隻是像幻燈片的照相機與放映機,把自然風景變成藝術,必須靠攝影藝術家的創造性轉化。因此,機變詩依然是人創造的藝術品。
1993年,凱喆安用因陀羅網寫出了《在此之下》(Under It All)詩集,共印221冊,每冊都不一樣,因此購者得到的是一本真正獨特的宛如版畫般編上號的詩冊。用這方法,凱喆安把詩的個別性推到極端——推翻了印刷術發明之後,詩歌落入的文本絕對同一困境,而讓詩回歸到口述文學時代的個別性。這二百多冊,應當說是“一套”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