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儒”龐德(3 / 3)

《詩章》的不結之結,不可避免涉及龐德對自己一生的評價。在奧澀的詩歌語言中,他也做了一個明白無誤的悲劇式結論:“我本想寫出天堂,結果寫出末日啟示錄”——他一再希望在儒家哲學基礎上建立西方文化的複興,結果看到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冷戰的威脅;他本想寫出儒家理想的詩意,結果《詩章》中最令人心悸的是比薩監獄裏的人努力追求自我毀滅的哀歎。

總是應該有人對世界的災禍負責的。“詩章第111”寫道:

落下的是蜘蛛和蠍子

給點光抵擋落下的毒蟲吧!

黑暗的風猛撲向森林

蠟燭閃閃爍爍

高低明滅

光自身Lux enim——

對抗暴風雨

“毒蟲”來自道家所說的“五毒”。“光”在這樣的毒蟲攻勢前,在暴風雨前,明顯無力抵擋。

龐德在精神病院度過12年(1946-1958)。50年代末,伊麗莎白醫院接見室已成為新興起的反學院派詩的聖地。黑山派的查爾斯·奧爾森、垮掉派的艾倫·金斯堡,以及其他當時還很年輕的詩人們,一個個趕去。龐德一生從來沒有被當作精神病患者時那樣名滿全國,而且成為後現代先鋒詩壇的教父。有譏評者認為這是一種淺薄的叛逆崇拜,美國政府與龐德過不去,或者說龐德始終與美國政府對立,所以以反文化自居的垮掉派——嬉皮士一代心儀龐德。其實,原因恐怕不在於此:龐德對全世界,尤其是中國文化的熱情,是對歐洲中心式文化保守主義的抨擊;他的求新不息的異端詩學和創作實踐,也為美國詩歌突破新批評——艾略特——學院派的束縛進入後現代的開放式姿態,提供了經典式的前導。

龐德自己卻明白他並不適合做青年的導師、精神領袖。年少氣盛的金斯堡麵見龐德,表達欽佩之餘,也當麵指出龐德的兩大錯誤:一是反猶,二是反佛。新生代詩人都棄儒而轉向禪宗佛教或其他東方“異端”思想,在他們看來,儒家就是一切主流文化的象征。

這一點應當辯明,龐德崇儒,是在反對歐洲中心主義的主要精神支柱基督教。“詩章第99”戲稱耶穌為“耶子”(Je Tzu),他一向尊稱孔子為Kung,而不喜歡的人稱為Lao Tzu(老子),Foe Tzu(佛子),Taozer(道士)等。龐德對基督教文明的大膽貶抑,棄耶從孔,是龐德自30年代以來一個主要的思想叛逆姿態。

看到《詩章》中的滿篇漢字,我們馬上會想到龐德的炫學是否淺薄了一些。但仔細讀可以發現,龐德除了表示他崇拜中國文化之外,還用漢字來取得一定的詩學和美學效果。

首先,以字代義,用漢字作為儒家思想的表征,這樣的做法,並非隻是有意嚇唬西方讀者。查一下《詩章》,我們可以看到,早期詩章中幾乎無漢字,甚至《中國史詩章》中也很少有漢字。從《比薩詩章》起的晚期詩章中,漢字才成為不可缺的要素。令西方讀者視為天書的漢字,成為凝聚詩意的光輝節點,成為樂園主題的貫穿性象征。

而且,龐德的拆字法,拆解漢字,自然是基於費諾羅薩的理論,但在《詩章》這樣並不需要嚴格遵循原文原意的創作中,拆字法有時會產生意外的詩意或哲理深義。

檢查整部《詩章》,我們可以看到龐德嵌入的無數漢字中用了五次以上的漢字有14字:

正,14次,(包括“正名”5次)人,8次

明,10次仁,7次

本,10次(包括“本業”6次)端,7次

止,9次日,7次(即“日日新”)

新,8次(包括“日日新”7次)中,7次

靈,8次顯,6次

旦,8次周,5次

“一字儒”貌似簡單,但龐德對漢字的關注使他緊緊抓住了儒家思想的某些精髓。而且,從以上統計中可以看出他對某幾個主題特別關心。

一是中庸。“中”與”正名”等字,在《美國史詩章》(即《亞當斯詩章》)中再三出現,看來是龐德認為成功的政治家所必須具有的素質。與此相關的是“止”,顯然來自《論語·子罕》:“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龐德自己說:“在儒家哲學中,沒有比‘止’更重要的術語,止就是紮營地,位置,立足點,出發地。”在“詩章第79”中,他引了“黃鳥止”,這是朱熹注《大學》時,所引《詩經》:“交交黃鳥,止於棘。”

龐德關注的核心是樂園天堂或盛世概念,這分散在一係列字中,即“明”、“顯”、“旦”和“周”。因此,龐德的樂園不再是猶太——基督教所說的伊甸園,而是儒家道德教化下的盛世樂園。與基督教樂園概念相比,龐德式(不一定是孔子式)的盛世是可以重建於現世的,並非隻能在不可企及的遠古。這就是為什麼他強調以周代商,是樂園重建的範例:“周”出現的次數比堯舜禹為多。而且,他對“顯”字的特殊理解,說明他的樂園概念還常常歸結到每個人獨自的努力。

第三個關切點,龐德學者一般很少注意,是他對儒家哲學的人本主義式的理解。“人”、“仁”等自然是強調人在世界體係中的中心地位。“詩章第82”一再回向孔子的“仁”概念,龐德將此字翻譯成拉丁文humanitas,即人性,人本。在另一處,他解“仁”為“人及其全部內容”。“詩章第85”一開頭就大書一個“靈”字,接著的詩句是:

我們皇朝的興起是由於高度的感覺性。

以感覺性(sensibility)譯“靈”是出人意表的人本主義的解釋:人之為萬物之靈,在於他的本心之仁。例如“詩章第86”回顧歐戰之酷烈時,以“恤”字引導全詩。應當說,越到後期,龐德越接近儒家思想中的人本精神。因此在利用康熙聖諭這樣的道德訓誡時,他也一再注意五端、五倫,甚至如上文所說,在法中找到人性的基礎。

當人的本性成了樂園重建的主要支柱時,龐德開始接近(可能是不自覺地)唯心理學的精神,儒家思想就不再顯得嚴酷可畏,相反,出現了一種融合光大的綜合。

龐德一生對中國文化和中國詩學鍥而不舍地努力理解並全力推介,是中西文化關係史上最重要的課題之一。《詩章》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迫使我們不得不理解它的成就。

“詩章第13”即“孔子詩章”最後三行加了引號,但明顯不是孔子語錄:

杏花

從東方吹到西方

我一直努力不讓花凋落。

讀來像龐德的誓言,雖然這誓言,有個內在悖論:杏花吹得那麼遠,如何不至於“凋落”(falling)。龐德隻不過是立誌使中國古代文明之花重新開放而已,但這努力必將是很艱苦的,因為這意味著不隻是保持,而是再創造。在他一生最後之時,他回想到他之努力:

我曾試圖寫出天堂

別動

讓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