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結構更明確的是藤穀古香的《轟天雷》,此書講晚清一著名政治案件:蘇州沈北山上書抨擊慈禧身邊的權要,罹禍入獄,幾以身殉。小說最後一章,主人公的故事結束後,他的一批朋友聚宴,席上以《水滸》人物為酒令。鶼齋抽到“轟天雷”,就說,
吾前日在圖書館買了一本小說,叫做《轟天雷》。席後,敬敷向鶼齋借來《轟天雷》小說,開首一篇序文……
因此,書中書《轟天雷》的序文就成了小說《轟天雷》的跋文。但這兩本《轟天雷》是同一本書。這是一個比《鏡花緣》更清晰的回旋式超敘述。借、讀《轟天雷》的敬敷和鶼齋這兩個人物,是《轟天雷》一個個交代出場的。這樣又出現了悖論,敬敷借的書,寫到敬敷借書;鶼齋看的書,寫到鶼齋看書。
可能作者根本就不覺得這是個超敘述,所以他在全書上又另加一個超敘述。一個叫阿員的人收到一個朋友寄來的郵包,附有一信,說自己將去世,所以將他寫的小說手稿托付給他。小說用日文寫成。阿員不懂日文,所以與一個朋友合作(當時譯書的通例)將此日文小說翻譯成中文。這是《紅樓夢》的“發現手稿”格局的延伸。
可駭怪的是,這個故事放在尾上,它正是主敘述人物敬敷讀到的書中書《轟天雷》序文。這樣的回旋分層不僅吞噬了超敘述,而且吞噬了超超敘述。也就是說,主敘述不僅為自己提供敘述來源,而且為超敘述提供敘述來源。其安排之複雜,其悖論之反常,細思之令人悚然。
五四小說開始了中國小說新的曆史。雖然超敘述在五四時期還是比後來用得多,但比起晚清已截然減少。“發現手稿”的路子往往用於戲仿式反諷(魯迅《狂人日記》、許地山《無法投遞的信件》),“聽講故事”相對而言用得較多,但每篇小說有其特殊處理方式(魯迅《在酒樓上》、許地山《商人婦》、盧隱《父親》、施蟄存《妻的故事》),可能由於作家對技巧的充分自覺,隱含神秘主義的跨層已不再見到,當然以悖論為根據的回旋式超敘述更不可能見到了 。
在中國現代小說大半個世紀的曆史中,超敘述分層成為難得使用的技巧,茅盾的《腐蝕》是不多的幾個例子之一。一種理性的明徹性,加上對現實同型性的頑強追求,使中國現代作家視小說的逼真感為最高成就,而視敘述分層為過分做作,或過分主觀化,妨礙現實主義。方紀《來訪者》被批判為“反現實主義”,固然並不是由於它的敘述分了層:有個人物講自己的婚姻經曆。但分層肯定加強了它的“反現實主義”傾向,因為敘述的極端個人化(一麵之詞)使逼真性難以存身。中國現代小說中敘述分層之缺失,很可以與18世紀前中國小說中分層之缺失相印證。
這種局麵,一直到1985年新潮小說,尤其是其中先鋒小說一翼的興起,才得到改變。於是,我們在莫言的一係列作品(《紅高粱》1986,《紅蝗》1987,《玫瑰玫瑰香氣撲鼻》1988,《酒國》1992)中看到越來越撲朔迷離的超敘述結構;紮西達娃(《西藏:係在皮繩扣上的魂》1986)和格非(《褐色鳥群》1988)那裏看到手法出奇的跨層。
但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特有的回旋分層,如今很少見到。西方所謂“自生小說”,包括了很大一批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的小說。這些小說往往讓主人公經曆了生活的種種酸甜苦辣,最後成熟了,決定拿起筆把自己的一生寫下來。此類小說(常是第一人稱式),似乎是“啟悟小說”的現代變奏,大部分多少有點自傳性質。因此,自然的理解是主人公想寫的小說,應當類似我們剛讀完的這本小說,甚至就是這本小說。
但是,這種類似,或這種等同,隻是一種期待中的釋義,不是敘述結構保證的結論。我們不太有把握認為《追憶似水年華》馬賽爾最後想寫的小說,是否就是馬賽爾·普魯斯特寫的《追憶似水年華》;我們更少把握說《改了主意》(La Modification)中的戴爾蒙在巴黎—羅馬夜車上決定想寫的關於自己一生的小說就是米歇爾·畢托寫的《改了主意》,因為此小說是用對話意味極濃的第二人稱寫成的,全部情節隻在四個小時之內,自傳體小說很難這樣寫;我們大致可以肯定,《惡心》(La Nausée)中的羅岡旦想寫的關於自己的小說不是讓保羅·薩特的《惡心》,《惡心》的主敘述是日記體,一個寫日記的人自稱要再寫一部同樣的日記,總不太合情理。
所有這些小說,都沒有一個明確的回旋結構,在小說中我們找不出任何情節依據,能說這些主人公已經寫出他們想寫的小說,而這本小說也就是我們已經讀了的這本小說。如果主人公隻是計劃寫小說,或開始寫小說,就無法與此小說已在我們麵前成形這事實相印證。因此,這種小說的自我生成可能,比林之洋開的玩笑都少,林之洋至少指出他讀到的書已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