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敘述時間

第一節 雙重時間

述文對底本的最明顯的時間扭曲在時序上,即不按照底本中的時間順序而加以顛倒換位。

時序問題,不隻是我們通常說的倒述法或預述法的問題。敘述的時間問題,最貼近敘述的本體存在。敘述時間的最基本問題,是敘述行為時間,與被敘述時間的分離、對比、錯位等造成的,有人稱之為述本時間與底本時間。不宜如此理解,因為底本的時間形態不清楚。

可以把對敘述時間的理解,比擬於聖奧古斯丁對上帝的時間觀的理解:上帝用7天創造世界,這7天前,這7天後,他都無所事事閑得發慌?聖奧古斯丁認為這種理解不對,因為上帝創造世界才創造了時間:時間是世界的時間。因此,敘述學無法討論敘述之外的時間。

首先,敘述必然是倒述,也就是說,述本的時間(敘述時間)必然在底本時間(故事時間)之後,這就是為什麼在西方語言或其他任何有時態的語言中,敘述一般都用過去時,而敘述評論用現在時。但即使敘述用了現在時,或用無時態語言如漢語,也隻是一個語言表現問題,記錄性的敘述,其敘述時間,就定義而言就必須在故事之後,也就是說,述本的時間(敘述時間Narration Time)必然在底本時間(被敘述時間Narrated Time)之後。

敘述者存在於在敘述時間,人物生活在被敘述時間。《簡·愛》第10章:“到現在為止,我已經詳細記載了我微不足道的生活中的一些事件。我花了差不多十年時間,來寫我生命中的最初十年。我的故事快講完了……現在我已經結婚十年了。”這是小說的虛構的敘述時間,也許是作者寫作時間,卻不是真正的“敘述時間”。敘述時間是抽象的,瞬間的,不延展的。

老舍的小說《黑白李》寫兄弟倆愛上同一個女人:

可是,黑李讓了。

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是個初夏的晚間,落著點小雨。

如果翻譯成西語,“我還記得”可以比擬為敘述現在用現在時,“正是個……”是被敘述時間,宜用過去時:“我”現在記起的故事,一切都已是過去。

這個問題似乎不言自明,依然值得再三強調,因為它關係到一係列的時間差問題。白居易的敘事詩《琵琶行》,江州司馬夜送客而遇琵琶女的情節是過去發生的事,因為詩臨近接尾時說“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也就是說,即使是當場寫的,也是在講述之後。而琵琶女的次敘述講到的自己的身世,當然是比江頭彈琵琶這過去時間更過去的時間。每低一個敘述層次,時間上就更早。

如果是科幻小說,談將來的事,敘述時間必然是更將來的時間:談將來情況的小說,是假定在那些事件之後的更遠的將來某個時刻敘述出來的。美國科幻小說家阿西莫夫的名著《基礎三部曲》一開始引用《銀河百科全書》中關於本書主人公哈利·塞爾頓的簡略傳記評價,此頁有個腳注:

本書中所用《銀河百科全書》的引文均摘自該書第一一六版,銀河百科全書出版公司,基礎紀元(FE)1020年,終端星球。引用已征得出版社允許。

小說第三部是在基礎紀元四世紀結束,因此從這注解看出小說的敘述是在事件結束之後600年。因此,“敘述現在”,即敘述行為發生的時間,是在全部被敘述的事件結束之後的某一時刻發生的,而且,因為敘述是個抽象的行動,不像寫作是個具體的行動。敘述時間是時間延續中的一個點,也就是說,不管全書有多長,敘述行為是在瞬時中完成的,因為它隻是一個抽象行為。此外,作家寫作可以用很多年,但當敘述文本形成時,小說出現了隱含作者,那一刻就是寫作現在。張竹坡說:“《金瓶梅》一百回,不是一日作出,卻是一日一刻作成。”可能即此意。

就每個具體讀者而言,他的閱讀現在是這一係列與敘述有關的時間點中最後的一個相關點。但隱含讀者的閱讀時間與寫作現在相同;受述者的閱讀或接受時間,與敘述現在相同。

AB二軸不相連接又似相連接,是因為兩個時間係統本來互不相幹,隻是在一般的小說安排中,這四個時間點大都按上麵的排列方式前後相續。這相續並非敘述學的必然,而隻是習慣。敘述現在比被敘述的事件究竟滯後多少時間,有時是能說清楚的。《孔乙己》開場不久敘述者“我”就說:“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因此,這是敘述者說二十年前的往事。而老舍的《月牙兒》,敘述現在落於被敘述現在的末端(這與《追憶似水年華》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