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各種時間變形情況,除了場景之外,無非是加快或減慢兩大類。美國漢學家浦安迪研究中國小說後,認為減慢實際上來自敘述的口講故事傳統,而加快則來自曆史寫作傳統。

實際上魯迅是首先注意到這個速度變化規律。他在討論《新編五代史平話》時說:“全書敘述,繁簡頗不同。大抵史上大事,即無發揮。一涉細故?便多增飾,狀以駢儷,證以詩歌,又雜諢詞,以博笑噱。”夏誌清在討論《隋史遺文》時,也注意到這個現象:

第一至四十五回,實際上是一部秦叔寶演義,文筆不慌不忙,引人入勝,在結構上有“長篇小說”的規模。四十六回開始轉入正史,以李世民為中心,交代的大事太多,敘事不免急促起來。

他們兩人都沒有把這個速度規律普遍化。實際上,中國傳統白話小說基本上都如此。關於中國傳統白話小說,尤其是早期作品之簡略快速問題,解釋各有不同。孟瑤在她的《中國小說史》中認為:“有長一段時間許多名著無法跳出‘說話’窠臼,擺脫它的約束,‘說話’的特色與風格,就是粗線條勾勒,使故事充滿動態而快速地向前發展。”孟瑤的說法可能要加以補正:“粗線條勾勒”,“快速”的,是早期話本小說,而不是“說話”口述表演。這也是話本小說並非口述文學記錄之一證。

減緩(延長與停頓)在書麵敘述中很少,在口頭敘述,例如揚州評話《武鬆》或彈詞《珍珠塔》中卻很多。《珍珠塔》中據說女主人公下樓梯,下了十三級,講了十三天,當然這個慢速度還是靠穿插才辦到的,但依然是夠驚人的。

《三國演義》有曆史和口述文學兩個源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這兩種傳統造成的兩種速度。全書頭四回速度極快,從建寧二年一直寫到董卓弑帝,直到第四回末曹操謀刺董卓不成,逃亡路上遇陳宮,又誤殺呂伯奢,速度才慢下來。可以看到,速度快的部分,大都符合正史記載;速度慢的部分,可能大多來自民間口頭說“三國”。甚至與曆史沾點邊的小說如《水滸傳》,梁山泊正式軍隊作戰時,敘述速度都極快,隻有說到好漢們逼上梁山的個人命運時,速度才放慢。可見哪怕是假曆史,擬曆史,縮寫是不可免的風格特征。

即使到《金瓶梅》《紅樓夢》和《啼笑姻緣》這樣的家庭生活小說,敘述速度還是比較快的。這些小說篇幅長,是因為內容多,速度起伏不大,省略造成的空段較少。晚清的社會小說,又比較接近曆史,速度又快起來。這就是為什麼現代文學研究者對《老殘遊記》讚不絕口,胡適甚至把此書稱為“科學”的敘述:

他(劉鶚)很相信科學,認為隻有提倡科學,興辦買業,可以救垂亡的局麵。這一種科學的精神,當然會反映到他寫作小說的方法上,這就造成了《老殘遊記》在藝術上的唯一價值,所謂科學的描寫,如寫王冕畫荷,黃河敲冰,王小玉唱大鼓,大明湖遊記,都是極出色的文字,而以王小玉唱大鼓一段為最優秀。

胡適說的這幾段,都是放慢速度的敘述:場景,延長,或停頓(寫景),為什麼這樣就是“科學”呢?恐怕胡適的語彙中,“科學”與“非傳統程式”是同義詞。在中國傳統小說中,遇到這種場麵,往往都是用“有詩為證”解決的,基本上沒有降慢速度,因此胡適說此書,“寫人寫景不肯用套語濫調,而作實地的描寫,……可算是前無古人!”

由此可以看到,敘述速度是敘述風格中的一個極重要因素。籠統點說,傳統小說速度較快,“現實主義”小說(西方18、19世紀)速度明顯減緩,現當代小說速度又明顯加快,但當代小說速度快的原因,是因為省略越來越多,具體的敘述並未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