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瓊所要扮演的角色甚至“巧遇救主”的情節,都預先已經說定。

但是傳統白話小說中最常見的預述是每章結尾的公式化預述。《儒林外史》第二章周進參觀考場暈倒,“不省人事”:“隻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雲;終歲淒涼,竟得高懸月旦,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預述使“未知周進性命如何”的懸疑完全不再存在。傳統白話小說中幾乎無一例外采用預述式結章法,但在18世紀某些小說中,情況有所變化。《紅樓夢》的結章對句有時省略,有時隻用來總結本章情節,不再預述未來。

另一種預述,經常出現在情節的危機時分,似乎是在肯定命定之數。《西遊記》每次唐僧被妖怪抓住即將入鍋被食,總會出乎一個預述式的幹預:“這一回,也是唐僧命不該死。”下麵的故事隻是講述唐僧得救的經過,得救這結果是預定的。在17世紀之前,這種命定預述是白話小說敘述的通例。《金瓶梅》中每一情節轉折,總有預述幹預,第二回:“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手裏拿著叉竿放簾子。”第九十九回:“一者也是冤家相湊,二來合當禍這般起來。”

傳統白話小說中的預述,對維持敘述線性起了極大作用。早期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預言式楔子,實際上是大規模的預述,但它們不采取預述形式,沒有時序變形。《三國誌平話》中韓信等三將轉世投胎楔子,《說嶽》中的大鵬故事,《水滸傳》中的洪太尉誤放妖魔楔子,在情節位置上都是正常的,它們發生在主敘述線索的情節之前,但在語義上卻是預述的,它預定了三家分漢,一百零八將聚義。因此,這是一種預言式楔子。

在白話小話創作期,這種預言楔子消失了,嵌入敘述情節。《金瓶梅》的預言結構出現在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給西門府上每個妾相麵,點出了每個人的結局。每人四句的讖語太明顯,但似乎沒有一個妾對自己的命運預言加以深究,其作用似為鋪墊。《紅樓夢》中的預言結構移到第五回賈寶玉太虛幻境之遊,即寶玉看到的《金陵十二釵》三冊中的畫與題詩,以及聽到的《紅樓夢》十二支曲。其措詞過於模糊,隻有讀完全書後重讀此章才能弄懂,起不了預述作用。實際上把預言楔子植入正文,就已經失去了對情節的先聲奪人控製權。

傳統白話小說的預述,在晚清小說中依然大量存在。《九尾龜》中就有不少預言後果的預述,尤其是預言嫖客與妓女發生衝突會有什麼結果:

你想這等的豪華名妓,哪裏看得上這種客人。到後來率至花了一注大錢,受了幾場悶氣。萬想不到幼惲是個一錢如命的人,以致大失所望,所以終久弄得不歡而散。

類似例子幾乎無書不有。甚至傳統小說中的章回起訖公式在大部分晚清小說中還完整保留,哪怕是晚清的優秀之作,如《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九尾龜》等都如此。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由於用了複合式敘述者,敘述者記錄孔博士演講,敘述格局大變,此種敘述幹預起訖不得不改個樣子。例如第三回之結尾:“至於以後有什麼事情,我也不能知道。等禮拜六再講時,錄出奉報吧。”但是,在第五回,即《新中國未來記》現存本的最後一回,其結尾又起用了傳統公式:

他顧不得許多,一直就跑上去了。有分教:

碧眼胡兒認我法律家

白麵書生投身秘密會

須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梁啟超好像忘記了此書的敘述者已經不是“說書人”。無奈落回傳統公式,可能這正是一個標記,點明梁寫不下去的原因:他明白他的《新中國未來記》,內容再革故鼎新,驚世駭俗,形式已經無法擺脫陳套,他的創作已經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