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遊神》中的戲劇元意識(2 / 3)

應當說,這是對戲劇元意識的一個無比絕妙的推衍,叫人想起1985年《獨白》一劇中人物——演員的自白:

人都不會把這台上我演的角色當成台下生活中的我,而台下生活中的我又倒過來創造了台上的我的角色。

這聽來是不言自明的大白話,但在戲劇化了的自我與他者轉換中,是戲劇元意識的基本出發點。可以說,這種意識在高行健於1983年提出演員三重性時,就已經具有明確的理論形式——演員在舞台上既是演者,又是被演者,也可以脫離二者,以中性主體靜觀二者,又可自由出入二者。

因此,戲劇元意識不僅是明確演與被演的關係,即層次控製關係,也不僅是布萊希特所強調的“被演出意識”或“引證意識”,即劇場性,而且是層次替換意識,即二者靠中介相互影響,非此非彼,卻又亦此亦彼。

一個層次的情節人物能進入另一個層次,即所謂“跨層”,本是中國戲曲中經常用的手段,由來已久。隨手舉一例:關漢卿《蝴蝶夢》第三折本為正旦所唱(元雜劇每一折隻能一個角色唱)。到了折末,副角王二忽然唱起來,另一副角指責他:“你怎麼也唱起來了呀?”王二說:“這不是曲尾嗎?”被演世界與演劇世界規則不同,在此被出乎意料的跨層行為顯突出來。

高行健筆下的跨層,往往用來突現主題性意義。當整個劇在兩個互相隔斷的演出中展開(這是高行健近期劇常用的手法),突然隔斷破裂,出現交流的機會。《對話與反詰》中的男女,與一直在自顧自演啞劇的和尚(可以視為是他們敘述的潛台詞)兩個演出世界完全互相隔離,雙方視而不見。和尚也從來沒發出聲音,最後“撂倒掃把”,男女“聞聲愕然,凝視和尚”。這是個非常意味深長的跨層結尾。一旦跨過層,就是一悟。隻是在戲中,棒喝提供的頓悟契機,尚沒有被這兩個執迷的俗人所理解,全劇中止於交流的可能點上。

熱奈特(Gerard Genette)認為跨層主要為了喜劇效果。一般說是如此,如中國相聲的大量跨進跨出,又如波蘭德婁的《六個角色找作者》。再例如《紅樓夢》中賈府過年時看戲的一段:

正唱《西樓·樓會》這出將終,於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的賈母都笑了。

但證之高的劇作,完全可以不落窠臼而發人深省,意義深長。甚至跨層本身就是目的,用以揭示被常規掩蓋的元戲劇。

在高行健的近作,即第三階段諸劇中,演員三重性已發展成戲劇的本體三重性,出現於舞台的既是假戲非真,又是假戲非假;既是真戲非假又是真戲真假。這樣就解決了“劇場性”與“假定性”的求真還是求假兩難之題。可以說,舞台上演出的,是戲劇主體(不一定是演員主體,就文本的觀察範圍而言,是高行健的劇作家主體,因為其他環節隻是我們的懸擬)有意的自我戲弄,同時又是戲劇主體在觀察自身無法控製的自我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