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官感性,卻正是中國古典詩歌,尤其是其中最吸引人的那部分——山水詩的重要藝術特征。埃茲拉·龐德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美國現代詩人對中國古典詩歌感到“一見如故”的原因,“正因為中國詩人從不直接談出他的看法,而是通過意象表現一切,(西方)人才不辭繁難迻譯中國詩。”他甚至感歎地說王維是“現代人”、“巴黎人”。
官感性是卞之琳詩歌語言的明顯特征,他的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完全是具體的境界。”他的詩是抒情詩,卻很少直接的感慨;他的詩也是哲理詩,卻幾乎沒有直接的說理。他的作品中具象語言的比例比在他之前的任何中國新詩大很多,據說甚至超過受意象派影響的聞一多。
卞之琳詩歌中的個別意象,其來源有時似有跡可尋:
眼底下綠帶子不斷的抽過去,
電杆木量日子一段段溜過去。
——《還鄉》
“電杆木量日子”這意象可能化自T·S·艾略特的詩《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名句“我用咖啡匙量去了一生”。
但是,這樣比較明顯的借用在卞之琳的作品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在大多數情況下,西方意象被詩人改造成嶄新的語言和意境,它們往往有中西兩個源頭。
我要有你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化於水的線條。
——《魚化石》
卞之琳在此詩後記中點明這個象征的中西親屬:“我想起愛呂亞(今譯:艾呂雅——引者)的‘她有我手掌的形狀,她有我眸子的顏色。’而我們有司馬遷的‘女為悅己者容’。”
艾呂雅的這首詩LAmoureuse是情詩,而卞之琳的是哲理詩。與艾呂雅詩相比,卞之琳詩的意象是動力性的,它指向深一層的內涵。
王佐良先生曾將卞詩句“伸向黃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與艾略特相比,結論是卞詩“更簡練,更緊湊”,而且“這是傳統律詩絕句多年熏陶的結果”。
卞之琳這句詩中,最令人感興趣的實際上是“灰心”這個抽象詞的具體化。由於抽象詞“灰心”在這裏被比成一條路,因此,原已死亡的“灰”字中的感覺性被巧妙地複活了。這種效果,在律詩的“借對”中經常出現:
寄身且喜滄州近,
影顧天如白發何。
——劉長卿《重別薛六》
一去紫台連朔漠,
獨留青塚向黃昏。
——杜甫《詠懷古跡五首》
這不是西方詩常見的技巧。
三、異類意象嵌合
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
積下了層疊的悲哀。
——《水成岩》
或許,詩人寫上述這兩行詩時想起了下麵這些詩句:
水去雲回恨不勝。
——李商隱《謁山》
海波變成石,魚沫吹秦橋。
——李賀《古悠悠行》
由於取法諸家,在卞之琳的詩中經常可看到一種不同品類的意象聯用:中國式的與西方式的,古代的與現代的,科學的與想象的,詩意的與非詩意的。異類意象聯用,使他的詩有一種特殊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