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聽到別人談及往事,一說到命苦的女子,陸七夕就難免會想到她的那位娘親。並非是那位端莊素貞的薛夫人王氏,而是她的生母——花如柳。
她與親姐姐一道,在六歲那年入的薛府,可這六歲前頭的時光,卻獨獨隻剩她一人肯記著。陸七夕生母乃是當年當選京城花魁的絕色伶人,名字是叫花如柳,隻是藝名。當真叫什麼,她也從未問過她娘親。
花如柳這三個字,是陸七夕年幼世界裏唯餘的一點色彩。她似是漂落至江流麵上的浮萍,形似不羈,實則卻是個安分守己的人。那時,也並不覺得娘親是名妓有何不妥,他們姊妹兩個,吃的穿的樣樣都要比外頭的人好上許多,就是到了雪災那一年,姐妹兩個也不曾餓過一頓。
先前,花如柳在京中頗具盛名的燕暮坊,幾乎每夜都是座無虛席。花如柳唱的一首好曲,亦是結交了好些落魄的文人,拿著妙詞編曲傳唱,而那些文人墨客更多的,不外乎拿這詞換壺酒罷了。
每夜裏,豔色包裹的大堂,總要有許多人待至於晨曦微露才肯離去。陸七夕最喜半夜朝著門縫往外偷看,她姐姐則不然。
她們姊妹直到六歲那年,被薛太傅的派來的馬車接走時,也都不知道爹爹到底為何物。總記著,那日裏晴光瀲灩,早些時候即見一輛氣派的馬車停在坊子門口,花如柳如常的替這一對雙生花似的女兒,梳洗打扮,她認真細致的舉止,像極了過年時要派發紅包前做的準備。
饒是牽著她們到門前,陸七夕都不曾見過花如柳落淚。
待她們都安靜乖巧的上了馬車,簾子被外頭的人放下時,花如柳臉上諂媚慣了的笑容,一下子凝結住,“慢著!”那聲音從嗓子眼裏發出,似是壓抑許久後的爆發,一點不似個嗓音極美的京城名妓該有的話說方式。
車前的老車夫,問道:“夫人還有什麼囑咐?”
她臉色瞬時黯了下去,躊躇良久,低聲反問道:“今日外頭天色不佳,可否容她們姐妹多留一日,以免患了疾傳給了府中的貴人們……”
“夫人還是回去吧,奴才還需回去同大人回稟情形呐,晚了奴才可擔待不起!”
“說的也是……”
車夫唏噓不已,下一刻立即揮起鞭子朝馬背上一抽,馬車也就掉頭越行越遠了。那時不知此一別就永無再見之日,隻覺得要去別的地方甚是新奇。顧不上傷心,隻是在馬車裏待的久了有些煩悶,猛地想起前夜花如柳似乎一宿未眠,迷糊著睜眼看時,見她在鏡前梳頭。
恍惚間,聽到她用極輕微的聲音吟唱著,“羅袖羅袖,睹舞春風已舊;遙看歌舞玉樓,好日新妝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虛生虛過……”
那曲調耳熟的很,是她之前愛唱的,可隻在那夜裏才覺得委婉動聽。而當陸七夕憑著直覺掀開車簾向外探去時,燕暮坊卻似一場夢中到過的海市蜃樓,頃刻便消失不見了。
她終於哭出聲來,蜷縮著小小的身子躲在馬車一角瑟瑟發抖。薛天意一句都不曾安慰過她,隻在眼裏寫滿了對陸七夕的不屑。
於是乎,向來無所出的薛夫人出府來迎時,便看見這樣兩張有著天壤之別的臉。她們中的一個,正在用欣喜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四下的景致,另一個卻紅著眼還在落淚。
薛天意在發現了薛夫人時就露出了討好的笑容,若要人在歡喜和苦痛間選一個,那必定是選歡喜無疑了,對難有自己子嗣的薛夫人來說,找回這兩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為的就是給薛府添些人氣,也好留住薛太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