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2)

第八節

安倪真正吸上毒,是2009年春天的事。而一如事物發展的漸進性原則所要求的那樣,在那一年之前的八九年裏,她是一個一步步向毒品走去的女人。這個邏輯順序的第一步,即是多年來困擾她的那些隱在的心理病,第二步則是因無力對抗那些病所產生的沮喪感,使她不下十次產生自殺之意,而第三步,是她為了擺脫纏繞她的自殺欲,去尋找解救自己的方式,她後來找到了,卻是吸毒。

在開初挺長一段時間裏,安倪在D省那個小縣城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間裏發呆。她的心不在這裏。到底在哪裏,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仿佛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已經落實不了她的思緒。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身在塵世,心卻遨遊在天上。在宇宙某個不能被世人感知的某處,有她。她遊蕩在那裏,充當虛無的實體。她也跟親戚、朋友來往,跟父母、兄妹和平共處,隻是她幾乎不跟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麵對麵談心。通常她就笑,笑著,坐在他們麵前,很安靜的樣子,讓他們誤以為她很穩定、妥當。有的時候,她一個人開著車子出去,停在郊外某處路邊,看著荒草、河流、塵煙,長時間地感受內心的空茫、稍縱即逝的思維失控。唯獨夜晚時光裏的痛苦是絕對性的,糾纏著她,夜複一夜。她還是那樣,揣測白天出現的每一張笑臉背後可能隱藏的危情,風吹過草尖時微小的震顫所指涉的隱喻,這樣的思索在一夜的末尾通常會演變成驚懼的高潮,這個時候,也是她自感最難熬過去的時間段落。反正就是這個樣子,她挺神經質的,每天淩晨時分都很恐慌。恐慌之後接踵而至的是無窮盡的失落,進至絕望。漸漸就有一些淩晨裏,她生出一種新的擔心。“我該不會,不會是要得精神病了吧?”天才們最容易獲得精神病的青睞,而她,悄悄揣想自己,常覺得自己身上是具有一些天才性的,她的那些冷門但被部分人稱道的小說,就是證據。是啊,梵高有間歇性精神分裂症,黑格爾有強迫綜合征,拿破侖和孟德斯鳩都有癲癇,就拿寫小說的世界奇才來說,精神有問題的,也不乏其人,同樣是受癲癇困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神經衰弱的安徒生、有歇斯底裏症的巴爾紮克……安倪越想越覺得可怕,越覺得可怕就越失眠,越看不到光明。她想象自己患了精神病後的樣子,那一定是非常恥辱的。真要淪落到那種地步,她行動不受思維控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那太嚇人了。想想街上那些衣不蔽體卻一臉得意笑容的瘋子,要是她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那豈不是奇恥大辱?

這麼一想安倪就覺得自己前景淒涼。怎麼辦?要杜絕成為一個他人的笑柄而當事者本人卻無法感知的瘋子,最妥善的方法似乎隻有一個,那就是在還有能力決定自己言行的時候死掉。死掉?天哪!她怎麼真的想到了這個,像海明威那樣用手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砰的一聲告別這個痛苦的世界,像芥川龍之介那樣才三十五歲就幹掉自己?喔!我的天!救救我吧!安倪小聲在心裏呼喊。有時候,她特別想把這些欲自殺卻不敢的恐慌寫出來,像她以前當作家時常幹的那樣,進行一番渲泄,爾後換取到些許內心的平靜。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去寫。寫給誰看呢?這個社會並不歡迎、鼓勵她這種文字,到處都是泛泛的、表淺的對平麵生活的解說的故事,好像這就是人之為人的最大概貌,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是一沾枕頭便呼呼大睡似的,事實呢,據她所知,許多作家都在失眠。去死吧!這些該寫的不能寫、不該寫的卻呈鋪天蓋地之勢的所謂文學,她早就煩透這玩意兒了,還寫它幹嗎?可問題在於,現在不是要她去充當一個文學的前鋒、殺手,而是,僅僅隻是,她需要解決自己的問題。她該怎麼辦?如何避免瘋掉的結局,真的去自殺嗎?天哪!不要,堅決不要,她不能,不要去做那樁事。

正如世人一度震驚過的那樣,在2003年的那個愚人節,她一度喜愛過的年輕時有過天使麵容的張國榮自殺了,也正是在那個夜晚,安倪更加明確地意識到,這個世上有很多危機不得已被人們自行遮蔽在心底,她有太多的同類,甚至於,每個人都可能是她的同類,至少,每個人都有一部分是她的同類。可是這麼想卻並不能使她釋然,倒使她更加絕望了。這就是人生呢,可憎、可惡得隻能自行忍受的人生。就在張國榮自殺的第三天夜裏,安倪嚐試著把一瓣用來刮體毛的刀片擱到手腕上。她躺在床上,一隻手捏著那薄而脆的刀片,手交錯過去,讓刀片抵在她細瘦的腕上。終究,她還是狠不下心來。她倉皇將刀片拋於床下,掩麵而泣。刀片在燈下閃光,紋絲不動,安倪卻聽到了它發出的響聲,吱吱嚓嚓的,令她耳鳴不止。第二天,她的母親終於覺察到了她的異常,坐到房間裏跟她傾心交談。老人們往往都會把一切問題最終歸結到一個通俗的事點上。安倪的母親說,你怎麼還是不想嫁人呢?再不嫁,真出了什麼事,我們該怎麼跟自己這輩子交代,你怎麼跟自己交代。安倪想了想,也許吧,也許真的是因為她該結婚的時候沒有結婚,造成了這種局麵。可是,又不是她不想,她是結不了啊,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她的心已經成了一窩蜂群,動不動就嗡嗡亂叫,狼奔豕突,使她無力去投身一場婚姻。不!不!再可是一下,她沒試過,卻又怎知是萬萬不行的呢?試試吧。就是這樣,在這一年夏天快到來的時候,安倪見了一個各方麵都叫人讚美的男人,用婚姻去自救了。卻鬧了一場大笑話。跟韓劇差不多呢,安倪,這個已經四十一歲的女人,在結婚的當日臨陣脫逃了。逃得還挺遠。一下子就去了深圳。不這樣逃不行,淺淺地逃無法讓她躲避那些即時的麻煩。親戚、朋友,特別是家人,對她的臨陣脫逃是無法理解的,需要她給予解釋。解釋,嚇!她才不要去磨那種嘴皮子。那麼就去深圳吧。在深圳,安倪卻差點被嚇死。那是個什麼地方啊!男男女女都是架永動機,腳在動,心更在動,讓安倪看不到真摯和久長,隻能看到速朽、輕浮和強悍的虛偽,簡直太不適合她了。安倪繼續逃,一口氣又去了北京。可是在北京讓她看到的是更龐大、浩瀚的躁動,叫她更加夜不能寐。她再逃,去了大西北、新疆,甚至海外。仍然是,沒有一個地方,能叫她心安。真的是,她不屬於地球嗎?不該站在這個塵世?那麼她真該去塵世之外?不要啊,她還沒想明白嗎?那是死後的事,早晚屬於她的,不用急著去,現在她的任務是麵對塵世。安倪後來想,這塵世真要較真了去看,是沒有一處好地方的,唯一能稱之為好地方的,隻能是些向虛的概念,比方說家鄉。家鄉再惹人煩,也有很多曆久彌新的回憶陪伴她,使她不至於那麼寂寞,心裏有根基感。而根,至少可以讓人在恐慌的時候,不被風吹跑。就這樣,安倪又回到了家鄉。這已經是2005年的事了。她的父母敦厚、練達,倒是不跟她再提婚姻之事了,但要命的是,安倪突然在這次回到家鄉不久後,就發現了她一再回避去想的另一種內心的現實,那就是,她需要性。仔細回想,她從很早開始就離開家鄉,有性的原因呢。家鄉太小了,男人的可選擇麵太窄,無法使她在突如其來的身體焦灼時分解決那種事。想來想去,她竟然在這一年又回到了上海。喔唷!上海,看來她早年選擇來這裏居住是種潛意識驅使的呢,她終究還是要回到這裏?這裏有什麼好呀?她說不清楚的。反正,她用了幾年的時間畫了一個大圓圈,又回來了。可是,她在這裏能幹點什麼呢?這得想想。

Tip:书名会因各种原因进行更名,使用“作者名”搜索更容易找到想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