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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黎海從來沒被收容過,也從未設想過會進入這種地方。對他來說,這是奇恥大辱。他都要崩潰了。恨著自己,恨著別人;也許不知道在恨誰。在收容所的這個夜晚,他的情緒低落到極限。他做了一堆夢,其中兩個被準確記住了。第二天一早,陳玨帶著錢來“贖”他時,他正待著幽暗的禁閉室裏,惶惑地回味著那兩個夢。

第一個夢:黎海夢見父親失蹤了。母親站在安慶街頭,跟他兩個姐姐、一個弟弟,以及他,回顧父親失蹤時發生的一件怪事。母親說,父親失蹤的第二天,他單位來了一男一女,請母親不要擔心,說父親隻是去沈陽出差了。母親卻將信將疑。她敏感地認為:父親有可能被人謀殺了;來的這兩個人,正是這樁謀殺案的主謀。

第二個:黎海夢見,他回到中學操場。集合哨響起,同學們開始列隊。個子矮小的黎海搶站到第三個。有同學迅速把他扒到一邊。他憤怒地跑開,向隊列後走去,孤單地站在隊列的末尾。

黎海想,第一個夢顯然在說,父親老了,再活也活不過多少年,同理,母親也如是。這是否說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處於某種自責當中?他遊離在親人們無法洞見的空氣裏,尋找著自己的理想家園,與此同時,也逃避了作為一個晚輩、一個兒子應當盡的本分。他愧對年邁的雙親。

那麼第二個夢,是不是在說,他一直被別人侵略著,或者說,他總是懼怕著別人的侵略呢?而這,成了他情緒的翻覆之源。

黎海很抑鬱。兩個逼真的夢攪得他魂不守舍。他情緒落到穀底。他絞盡腦汁,想弄懂它們的確切所指。陳玨在說話。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他聽得似是而非。他們來到了常去的溢源香茶餐廳。黎海的思緒部分回到身邊,他聽到陳玨說:“……你多大歲數啦?怎麼越活越不懂事了。人家查到你了,找上門來罰你的款,你認罰就是了,強什麼強啊?你看你把事弄得……收容所裏舒服吧?這回的體驗很特別很爽吧?真是個傻子。要不是我,你看你怎麼收場。我覺得你怎麼像個小孩啊。陳小海都比你理智。我要像你這麼不理智的話,一個保險都賣不出去。你不知道,我每天出去跑保險,會遇到多少事。什麼樣的人都有的,有一次……”

黎海感到急火攻心。一口氣淤積在胸口幾百年了。牢籠在前麵,他要像豹子一樣衝出去。他望著陳玨,嘴唇哆嗦個不停。他拍著桌子,突地,站了起來,指著陳玨,語無倫次。

“……你……陳玨,你別在這兒自以為是了。你懂什麼?什麼都不懂。可你總是自以為什麼都懂。你把自己想得比誰都厲害,可實際上呢?你什麼都不是。我告訴你陳玨,你說出口的每句話都很在理,都好聽得要命,可做起來,你什麼都不行——你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回事。你是真正的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你就是個自大狂。知道嗎?我一直想告訴你一句話。現在我告訴你:除了你自己,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一個多麼可笑、頑固、自以為是的女人……”

黎海斥責著陳玨。她始終盯著他的眼。她在克製,這顯而易見。她用一種真正強悍的力量控製著自己,使她在麵對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之時,能屹立不倒。她竭力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做出謙和的樣子,“傾聽”這段看來必然是她有生之年她聽到過的最傷她自尊的話。漸漸地,她由內而外、真正地平靜起來。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坦然和淡定賦予她的冷靜。她笑了。很有分量的笑——任多大的風暴都無法吹跑它。

“你說完了嗎?”趁著黎海喘息的片刻,她及時製止了他,“如果沒說完,就繼續。要是暫時沒想好還有什麼要說,那,下次,找時間,再聽你的高論。嗯?”

黎海沉默了,虛弱無比。他低下頭去,聽到陳玨在用一種比任何時候都完美的嗓音叫服務員過來買單。服務員過來了。她拿出紫色錢夾,檢查點菜記錄,和服務員討價還價,末了,抽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服務員。一切,都有條不紊。

早晨的餐廳食客寥寥,不夠嘈雜。不久服務員拿著一堆找贖回來。陳玨接過這些散錢,將它們擼直、抻平、疊在一起,塞進錢包。終於做完所有事,再無表演的餘地。她按著小腹,優雅地,錯身走出卡座。等黎海盛怒又愧疚地抬起臉,她已快速走出門口。離開的同時,沒忘留下一串放肆的大笑。

“你才是個自以為是的東西!”

“你幽閉、自哀、自怨、自憐、自找沒趣、偽善、難以取悅、不識好歹……是一堆無可救藥的垃圾!”

“你非常非常無知和無趣。”

“你不過是隻可憐蟲!”

……

陳玨的大笑所要告訴黎海,或黎海可以借由這短促有力的笑聲體會到的,便是這些話。黎海怒不可遏。過了一會兒,他大聲叫服務員過來,買了一個杯子。在茶餐廳食客們驚懼的目光中,他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杯子砸向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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