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材隻管恍然,但他心裏仍很願意當個淡香齋的新徒弟,自以為絕不會吃得發惡心的,他也有他的理由。

婉姑恰奔了進來,要找什麼東西。她媽媽喚著她道:“不準跑!我問你一句話,早晨,你爹爹咋個會說起楚表哥今年舍不得走?”

她張著大眼,同她媽媽一樣的黑白分明而有神的眼珠左右轉著,半會,才說道:“爹爹沒有說。”

“放屁!爹爹說了來,你哥哥告訴我的。”

楚子材笑道:“表叔是說過。說我長了一歲,就不同了,往年一放假,就慌著走,半天都等不得。……”

婉姑接口道:“是的,是的!爹爹是這樣說過,說楚表哥往年硬慌得很,半天都不肯耽擱,一放假就跑了。”

“……並沒說我今年為啥子舍不得走。”

“意思不還是一樣嗎?精靈人說話,那裏肯說盡的。……”

婉姑已在連三抽屜內找著了她要找的東西了,便又登登登的向後麵跑去了。

“……你默到瀾生老實忠厚嗎?他才是精靈鬼哩!年輕時候,又是當過花花公爺來的,就如今說起韓二李老幺那些爛婊子屁股蟲,還在戀戀不舍哩。你昨夜對我的舉動,他豈有不曉得?……”

楚子材駭然道:“一定是你出來時,表叔還沒有睡著。看是看不見,或者聽見了。他說過啥子嗎?”

她喘的笑道:“就駭著了嗎?”

回身坐在櫃桌前的那張藤心靠椅上,把身邊的美人床一指道:“你站得啦!今天腿杆還那樣有勁嗎?……唉!年輕人真不同!三十六歲以上的男子,差不多都累不得了!”

楚子材很不安的坐下道:“好媽媽,不要說閑話了。”

“昨夜瀾生不是品評過吳鳳梧?……這也是個怪東西,專門好男風。他的老婆,你沒有看見過嗎?雖是小家人戶的人,倒好個樣子。二十幾歲,嫁跟他有五六年,聽說同睡的時候很少。我想小家人戶的婦女,說不上啥子見識,說不定已偷過人的了。唉!婦女家真值不得,偷了人就要著人恥笑,說是失了節。膽小的隻好忍耐到害幹病死,發狂。我就膽大了,可是也隻好偷偷摸摸的,敢同男人家一樣:隻要有錢,三妻四妾,通房丫頭,不說了,還能在外麵隨便嫖,嫖女的,嫖男的?大家還湊合他們風流。會做詩的,還要古古怪怪做些詩來跟人家看,叫做啥子情詩豔體。我不信男女既都是一樣的人,為啥女子的就該守節?人人都不明白這道理。一般婦女更可恨,她們一說到那個女人失了節,偷了人,便都擺出一派鄙薄的樣子來,好像自己才正經,別的人就不尊貴了。其實,我看得透,鄙薄別人的隻由於嫉妒。嫉妒別人有本事偷人。正經女人多半是沒膽子沒本事的。這好比一些窮人看見人家頓頓吃好的,整雞整鴨,肥濃大肉,他何嚐不想也這樣吃吃?因為沒這力量,也沒這福氣,隻好向人說他是善人,不肯傷生。……我這個人,曆來就古怪,在娘家時,大家說,表妹是不應該見表哥的,小姨子是不應該見姐夫的。我偏不聽,我硬要見,並且還要一堆耍,一堆吃,有說有笑,別人隻管疑心我,卻也不敢說我。我說過:要偷人,你們也擋不住我,就不偷表哥姐夫這些上等人,三小子、裁縫、大班、廚子、不是太太、姨太太、小姐、姑娘們偷過的嗎?有啥稀奇?就不說一百家裏頭,有九十家的底子翻不得,即是那些守貞守節,守到害幹病發狂的一些貞節婦女,又有幾個人的心子經得在孽鏡台照得呢?比如前幾年走馬街的那件事,說起來真笑人!……”

楚子材大抵都不甚了解她的話,隻覺得她膽大、武辣、厲害,而急於要曉得的,還是她那領題的一句話。

“我的乖媽媽,乖表嬸,你的話越說越遠了,你安心把人急死嗎?”他竟溜下美人床,撲的跪在她的跟前,兩手撫著她的一雙豐若有餘的膝頭,仰起他那焦眉愁眼的臉來。

她把他的發辮摸了摸,得意的笑道:“這麼大一塊人,有本事偷女人,又這樣的膽怯,我倒沒見過,真是瀾生說吳鳳梧的話,有飯膽沒酒膽了!……好罷,你起來,我告訴你。……我這個人,既存了心偷人,我就不怕啥子的。以前,我沒有出閣時,膽子更大,也還要放蕩些。如今哩,有兒有女了,倒不能不有點顧忌。不是為的我,隻為的他們,也一半為的瀾生,不要使他受人家的議論,說他得報應。所以一起頭,我便叫你放莊重些,舉動言談處處要留心,頂好是在人麵前不要睬我,故意做冷淡點才對啦。偏偏你不聽話,昨夜剛親了嘴,過了脈,你看你就掌不住了。在桌子上紅起一張屁股臉,兩隻眼睛亮得好像要吃人似的,並且死盯著我,轉也不轉。你表叔同你說話,你也好像沒有聽見。說你神不守舍,有了別的啥子事情在心上哩,偏我隨便哼一句,你又聽見了。比如我才說:荷花咋個不打一張洗臉帕來揩揩臉?你就慌了,趕快就跑到後頭去了。你以前,——不說以前,就前一刻鍾,你是這樣嗎?並且才打過三更,不過一點多鍾,你就催著要睡了,往夜是這樣嗎?這不是明明向著你表叔說了出來:我快要偷你的老婆了!倒是今早起來,冒雨走了,也說得去,卻又舍不得走。你這樣不聽話,我真灰心,想著我以前的幾個。……”

敞廳上有人在大喊:“楚子材!楚子材!”

兩個人一齊站起來,從玻璃窗心中,看清楚了是王文炳與吳鳳梧。吳鳳梧還是那樣急裝縛袴的。

“他兩個說不定又來催你走,你不準答應!若是約你出去,今夜早點回來,我還有多少話要同你細說。你表叔今天有兩處應酬,一定又是喝得人事不省才回來的。”

他點了點頭。稍為表示了一下,她雖是呸了一聲,仍然仰起臉來,把那鮮紅的嘴唇,撮成了一點,湊將過來。並把他肩膊結實的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