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再見,洛杉磯1
一
這月月底,我回了趟北京。因為沒有參加同學們的畢業旅行,再加上程宣也去了香港,一人在家實在煩悶抑鬱。正好李易童的公司給每人一張往返機票,算做忙季後的福利。她本人和同事去了黃石公園,於是就把機票轉送給了我。
這是三個月以來我第五次坐飛機,長途短途都有,實在讓我有點吃不消了。坐在飛機上突然想起了一位老中醫說過的話:“坐飛機除了傷身體以外,還會傷害元神,因為飛機飛得太快,元神跟不上肉體,便會靈魂出竅。”我覺得,我的元神估計早就丟在太平洋上空了。
到了北京,家人看見我都十分驚訝,驚訝之餘便是高興。因為要趕回去上課,這次我隻能在北京待上三天,家人都說我折騰,也抱怨待的時間太短。
直到第二天早上,老頭還是毫無音信,不知是因為工作忙,還是上個月的小冷戰還未結束。
後天就要走了,我掏出手機給他發出了一條短信:
“今天想見嗎?”
十分鍾後:
“不了,今天又得大半夜才能收工。”
不管是遠隔重洋還是近在咫尺,他的短信和電話就像是每日天氣預報,這條短信的意思就是,今天將是陰雲密布的一天。
我吃過晚飯,洗好飯盒,裝滿了美味的紅豆粥。
北京郊區的一個酒店是他們工作期間暫住的地方。因為劇組的“生意”紅火,老頭一票人已經在這裏住了半年多了。上次回來的時候,我去宜家買了不少簡易衣櫥和盒子,還定做了兩套卡通的床上用品,把他暫住的酒店房間布置得像個一居小家。
每次當我開著門在裏麵洗衣服、收拾屋子的時候,“廉價小時工”這個詞都會湧上我心頭。一切收拾妥當,正好用了不到一小時。
剛剛走到門口,我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又轉身回來。我來到床邊,站在那裏仔細地盯著床麵看,發現右下角明顯高於其他部分之後,便用力掀起了床墊。
一個破破的塑料袋平躺在床墊和床板之間,袋子旁邊還躺著一條已經少了兩包的香煙。我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拎出來,然後坐在床上翻看起來。
一年多的感情曆程確實讓我成長了不少,我從照片的狀態和明信片的祝福語就能看出自己一點點趨於平靜的變化。這種平靜可能象征著成熟,同時也意味著無憂無慮的童年將一去不複返了。
每個人成長的過程都是慘烈的,但成長的結果都是慢慢能夠平靜地接受一切。“非得”,“必須”一類的詞會隨著年紀的增長,經曆的增多用得越來越少。“非得”擺在桌上的相框和相片,“必須”戒掉的香煙,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都不再那麼重要了。
回味了跟老頭一年來點滴的付出和快樂之後,我工工整整地把袋子放回到床墊下麵。我把香煙留在了桌上,最後把香噴噴的紅豆粥壓在了煙盒上。
這時,我收到了程宣從香港發來的短信:“心怡,我那個女友的已婚男人已經離婚了。手續也已辦妥,現在兩人在紐約旅行。”
“不用告訴我。”我回了一條。
一出海關,我便看見矮小的李易童站在人群後麵蹦著跟我招手。這次我幫李易童從北京帶來了一箱她在淘寶買的東西。為了這箱“價值連城”的貨,李易童特意早早到了機場等待迎接。
兩人費力地把幾個大箱子搬上了李易童的大Jeep後,便按老規矩去中國城吃下機飯。
“程宣回來了嗎?”我問。
“回了,回來之後也不知道來看看我,一會兒吃飯才能見著。”李易童有些不滿意。
“肯定是玩美了。”我也略帶憤怒地迎合。
“少說別人,你不也一樣。”李易童像是吃了槍藥,更加氣憤地說。
“還真沒,麵兒都沒見。”我無奈地笑了笑。
“沒見?!為什麼?早知道我就自己回去,不把機票給你了。”李易童驚訝。
“忙,冷戰?我也不知道是因為哪個,可能兩個原因都有?”我像是在說別人,一臉的無所謂。
“都夠行的,你倆這戀愛談得真是‘精彩’呀!”
“你猜我在飛機上想明白什麼事了。”我突然興致勃勃起來。
“什麼?”李易童好像沒什麼興趣。
“我想明白他為什麼把那些照片之類的東西藏在床墊子底下了。”我反而一臉的興奮。
“哎喲,我還以為什麼呢,從你走之前跟我一說我就知道為什麼了。不過讓著你,你先說吧。”李易童對待我的態度完全就跟幼兒園的老師對待小朋友一樣。
“你看,老人都把存折和值錢的家當藏床墊子底下,說明什麼?說明珍貴!老頭藏我的東西也肯定是因為值錢,珍貴。”我使勁演著得意的樣子。
李易童轉過頭,看著身邊的我,恨不得把一口唾沫吐在我臉上。但這種行為畢竟跟自己大家閨秀的形象不符,於是她醒了一下嗓子,擠著微笑對我說:“曹心怡,你現在已經不是天真幼稚了,你簡直已經是弱智加神經病了!幾天沒見你又樂觀了不少呀!恭喜恭喜!你的自我安慰已經上升到一定境界了!”
“哈哈!我也覺得是,我為我自豪!我為我驕傲!”說完,我便轉過頭,滿麵淚花地看著前方遼闊的大道。
“跟我一起回國吧,你原來不是說過爭取跟我一起走嗎?”過了一會兒,我問她。
李易童沒有說話。
“唉,問你話呢?”我追問。
“你回去幹嗎?”她問。
“工作,結婚,生孩子。”我一點嗑巴沒打,因為這是這幾個月以來大家問我最多,也是我回答最多的問題。
李易童又不做聲。
“你呢?你到底回不回去?”我問。
“最後還是會回的。”
“最後?那是什麼時候?”
“明年?”李易童自己都含糊。
“一年拖一年,就真回不去了。”我有些泄氣。
“心怡,我告你件事吧。”她話鋒一轉。
“你說。”
“等你月底回國的時候,我也要去紐約工作了。”李易童一臉平靜。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我清楚地記得上次李易童說不去紐約了,要回國工作。
“這段時間我也想了想我自己的事。”她認真起來。
“我原來覺得自己是想等著工作再踏實一些,就能順當地轉入國內公司,這也是我對所有人說的不能現在回國的理由。可前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先是想起了你,想你馬上就要回去了,我又送走一個。再想到自己,突然明白了一個問題,其實,我一直不回去的根本原因,是因為我心裏沒有安全感。”
我疑惑,看著她,沒有打斷。
“我在這兒九年了,生活簡單,也有個不錯的工作,養活自己足夠。CPACPA:英文全稱Certified Public Accountant,注冊會計師。李易童文中所指的是美國注冊會計師考試。這次肯定是沒戲了,如果回國意味著所有都要從頭開始。在這裏雖然孤獨,寂寞,辛苦,但我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生活,工作我都能應付得來。可回去了,家人會給我壓力,他會給我壓力,生活工作都會變成我的問題。其實,他這段時間催我了,想讓我早點回去陪他,跟他生活。可我越想越覺得沒有安全感,我害怕了。我還是喜歡自己能夠把握得住的日子。”
李易童的話句句真誠,同時也像石頭一樣,敲著我的心。我確信,這樣的話她決不會對第二個人說。她居然承認自己害怕了,她居然承認自己也和其他女孩一樣,也會感到渺小和無力。這樣挺好,最起碼她明白自己也是個正常的女人,明白自己是在逃避。可之後呢?有得必有失的道理誰都清楚,如果她選擇了安逸簡單的生活,那感情是否也應該配合這樣的生活重新開始?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窗外想著。
“所以,我需要紐約的工作。”李易童繼續說道。
“更多的工作經驗,認識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認可,對我將來回國工作有好處。而且,我也想換個環境,換種生活。我一直喜歡紐約,因為我覺得那裏像北京。我喜歡忙忙碌碌的工作和匆匆行走的人們,那樣會讓我覺得城市是富有生機的,自己也是有價值的。”李易童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