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1 / 3)

我知道。

現在,蒼蠅似乎想把我們過去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飛旋著引領我往前走——這一片幾乎沒有一座三層樓高的建築,清一色的土坯房。為了防風,屋頂都蓋了白亮的鐵皮,房前屋後墜著用鐵絲捆上的石塊。

這裏早先是軍區的一個看守所,後來撤銷了,地盤原封不動地交給當地政府,藏民和一些從內地來經商的人陸續住進去,又緊挨著蓋起一些房屋,各家按自己的習俗愛好整修裝飾,使得這裏麵目全非,很難讓人再想起那座跟田所長的臉色一樣陰沉的看守所。

但是,無論這裏怎樣變化,我都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姑媽的家。這是因為姑媽家的屋頂上永遠飄揚著一麵小小的五星紅旗,與周圍屋頂牽掛的五色經幡形成強烈對比。這景觀令我心中湧起一股自豪感——那麵小小紅旗無疑是姑媽家在此地炫耀榮譽的唯一標誌。

恒久不變的,是那輪祝福吉祥的太陽,每天每天從草原的那端升起,將它如同輕吻的曙光灑落在我姑媽熟睡待醒的唇上……

姑媽家的庭院很大,黑色木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的時候,聽見屋裏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但很快又安靜了。會有些什麼人在屋裏?他們在屋裏幹什麼?

撩開厚厚的羊皮門簾,裏麵沒有人,唯有一股濃烈的酥油氣味迎麵而來。幽暗中,我有些顫抖地喊了聲姑媽,屋子的一角便傳來有氣無力的呼喚:康康,是康康嗎?

借著擺在神龕上那盞酥油燈的光線,我急忙趨近一張鋪了卡墊的藏式小木床。一雙枯瘦的手正向我伸來。我隱隱看到姑媽清瘦的臉龐由於過分激動而微微抽搐,她幾乎是痙攣地擁抱了我,嘴裏一邊呼哧哧地急喘,一邊不停呢喃著我的小名。

康康,康康……

聽著這再熟悉、再親切不過的聲音,我相信哪怕是再過上幾十年、幾百年,姑媽也不會認為時光會在我的身上飛過——為了愛你,姑媽,我不會長大,我依然是伏在你懷裏吮吸少女血色溫泉的那個康康……

聲聲呼喚,已將她冰冷碎痛的心緒堆積成遠山的白雪。雪在消融。嘩嘩奔湧。是大滴的淚珠。

我不忍看一個垂死的親人淚水漣漣。不忍。我強作笑顏拿我從父親那裏遺傳下來的表情給姑媽看。姑媽曾不止一次向旁人誇耀我有這種表情,具有大家風範。那麼看吧。看我如此健康歡樂。願我的姑媽生前死後都為我歡欣。

可是姑媽不看。她有可能永遠什麼也不再看。是她的眼睛瞎了。真的瞎了。

我百感交集,埋怨她為什麼不寫信告訴一聲?為什麼不回內地好好治一治?為什麼要到這種地步才給我發來電報?怎麼可以在這種氣候惡劣的地方,讓病魔任意吞噬自己的生命……

等等。你說什麼?電報?姑媽說她根本沒有給任何人發過電報。

我暫時顧不上電報的事,盡管我千真萬確收到了姑媽病危的電報——我確信,做過無數善事的姑媽,這封電報是對她善心的一份回報。

我想起剛才進來時聽見的腳步聲,便問姑媽這家裏還有其他什麼人。姑媽說這會兒沒有,倒是有個叫紮西的藏族小夥子時常來。自從姑媽臥床不起後,紮西又帶來一個叫達珍的姑娘,幾乎天天都來。

是那個赫赫有名的草原騎手紮西嗎?

姑媽說,是的。

在我無暇思索的瞬間,一個黑影在閣樓的樓梯口晃過。我屏住呼吸側耳傾聽,果然聽到窸窣的腳步聲。這不禁讓人聯想到幽暗密實森林中的危機四伏。

我從衣兜裏掏出打火機,在姑媽的床下摸了一個空啤酒瓶握在手裏,躡手躡腳地向閣樓走去。

閣樓黑黝黝的屋子曾留住我整整一年的時光。那張柔軟大床載著我和姑媽的女兒薩薩駛過一個個因為沒有邪念而不知羞怯的快樂長夜——許許多多令我長大以後一想起就會臉紅的事情——令人發癢的快樂的事情,就是在這張床上發生的。